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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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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話 鏡河

  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當他意識到自己醒來時,有一種非常明亮的感覺籠罩著全身,血液乾淨而純
粹地流動著,筋骨膚肉都完整地長在身上,一種活生生存在著的真實感。楊戩本
能地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感受著衣裳底下的靈活的軀幹和四肢──衣服不知何時
已經換了,深碧山嵐那種無雜質青藍色的柔軟衣衫──剎時有種身陷夢境的錯覺
。方才的睡眠也很好,是那種把身體深處長久沉澱的疲憊全部擠壓倒出的那種乾
淨無夢的睡眠,連睡眠本身都感應不到,甦醒的過程也輕薄地教人無從追憶。

  我……?

  腦子從無夢的空白慢慢恢復了運作,他逐漸挽住部分飄浮無根的影像片段。
倏然湧上的波濤拍擊著他的腦腔,他迷惘地側著頭,想要分辨那些陌生的畫面何
者為真……

  「你醒了嗎?」

  楊戩抬起頭,看見一位黑髮黑眸的小女孩正推門端著一盆水走了進來,秀麗
的面容流露著與稚嫩外表差異甚大的溫和沉靜。她放下水盆,張著大眼迎視著他
的目光,漾起淡淡的微笑:

  「還記得我嗎?我是呂邑姜。」

  「我……記得妳。」是的,記憶裡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她就是那時候遇到
的那位……「請問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呂邑姜搖了搖頭,露出了一個「請不要問下去」般的微笑:「我只能告訴你
,這裡是桃源鄉。請你暫時住在這裡一陣子,等到時機成熟了,你的疑惑和願望
都會有所解答。」

  楊戩露出迷惑的表情:「可是我好像……有些事情記得不是很清楚,我……
」怎麼說明這種模糊的不安感?好像少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

  呂邑姜微笑著續道,笑容裡有極溫暖的撫慰的意味:「沒關係,我知道你的
意思。你不用擔心,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來到這裡的人,大多都是拋棄了過去,
不以真面目相示。你會忘記,表示是你所不願記憶的,倘若如此,那還是不要刻
意去想比較好。」

  是這樣子……啊。看著呂邑姜親切的笑容,楊戩有種「確實不必擔心」的確
信感。「謝謝妳。如果我要住在這裡,能幫上什麼忙呢?」

  呂邑姜臉上流露出喜悅的神情:「請別這樣說。不過在桃源鄉內,每個人都
要工作。如果你覺得身體還可以的話,請到外面去找一個適合你的工作吧,會有
人幫忙你的。」

  「謝謝妳。」楊戩再一次道謝,有些難為情地道:「呃……在那之前,能不
能叨擾妳,讓我吃點東西?」

  「啊,馬上就會有人送來了。」呂邑姜微笑道:「那麼,請容我先告退……
」看見楊戩欲開口的模樣,她輕輕一笑:「不用再道謝了。」

  「……//////」楊戩不好意思地目送她離開。洗過臉後,面對著飢餓的感覺
,他忽覺一陣迷惑。

  好奇怪……他竟然對飢餓感這麼……陌生?好像很久不曾體驗過「餓」的感
覺似的……可是那跟過著豐裕生活因此不知凍餒的記憶又不太一樣……這是怎麼
回事?

  想到呂邑姜,心中的紊亂才稍微放了下來。有她在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問
題吧……畢竟來到這裡的過程都是她陪伴著的。尤其是她身上那種安定足以令人
信賴的氣質,還有那種熟悉的、親近的感覺,很像……

  「咦?」

  想到這裡的楊戩不覺迷惑地自問著:

  「像?邑姜不就是邑姜嗎?我會覺得她像……誰?」

  想了半天得不到解答的楊戩不由得嘆了口氣。很不喜歡這種記憶不完整、片
段破碎的感覺。也許是自殺後,在生死幽冥異途,才會發生這樣的混亂吧……畢
竟無生,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執著;既然邑姜說這是正常的,記不起來就代表了是
令人不快的記憶的話,那就別想好了。

  向推門進來送飯、戴著夜鼬面具的男子道了聲謝,楊戩開始吃起飯來,一面
壓下了體內的隱隱不安。

*  *  *  *  *

  然後,楊戩在桃源鄉裡,安頓了下來。

  桃源鄉多種水果和牧羊,是個相當美麗豐足的地方。他開始先作最簡單的編
羊毛,接著就跟有經驗的大叔牧羊,學習種種知識。比如如何為羊兒尋找食物和
水源,如何為牠們剃毛,如何宰殺牠們,以及如何為母羊接生,如何照顧小羊。
他也知道哪些動物的行為代表附近有蛇,以及如何以植物發現水源,和什麼地方
有合適的牧草等等。

  他學得極快,教他的大叔對他讚譽有加,說他簡直不像第一次學習牧羊的無
經驗者。他也很得意,對這些幾乎是直覺的感應──也許他很適合當牧羊人呢!

  除了工作極易上手,他也一常反態地(以往被團體所排斥的感覺身體還模糊
地記得)和桃源鄉的村民逐漸熟稔起來。大家都很歡迎他,對他極為親切,消融
了最初微薄的恐懼。而在這些村民裡,雖然來自不同的世界(幾乎皆是令他感到
驚奇的架構和存在),卻幾乎都是因為自殺,而陰錯陽差來到這裡的。閒聊之中
,楊戩因此而斷斷續續聽了一些自殺的緣由:

  「我啊,以前很喜歡寫小說。」一個戴著藍雀面具的採桑女子這樣對他說,
歪頭的樣子顯得有些羞赧:「也念過一些書。單純在寫的時候啊,很快樂呢,覺
得好像這樣就可以滿足了,其他怎樣了也沒關係。那時候我還是學生,不管做什
麼,只要成績管好就可以了,所以我就寫了一段時間。可是後來,不曉得怎麼回
事,開始覺得這樣子不夠,不行,而且不管寫什麼,我都只看得到瑕疵噢,對別
人的評價也神經兮兮的,老往壞的地方去想,工作上也一直不順利,老是做不長
……那時候真的覺得,慘得不得了啊。」她一面說,一面眼睛帶著平靜的笑意:
「我是一個很想不開的人,雖然只是單純地想寫、喜歡寫而已,可是連自己都不
能認同自己寫的東西。仔細想想,我的標準到底在哪裡呢?我到底想寫什麼?我
想感動誰?為什麼我無論如何都表達不出我想表達的呢?我到底想跟別人一樣,
還是想跟別人不一樣?總而言之,我就是太好強了,想不通,就這樣子,轉啊轉
,拼命想個不停,也不跟任何人商量,到後來,腦子就亂了,更加寫不下去;可
是不寫了也還是想;後來,就割腕自殺了。」她肩頭微微一聳,眼睛眨了眨:「
很笨吧。」

  楊戩確實是不懂:為什麼只是喜歡寫,最後也會選擇自殺?但他只是想了想
,問道:「那妳,在這裡還寫嗎?」

  女子搖搖頭:「不寫了。在這裡好忙啊。我想,只要覺得幸福,就沒有想寫
的慾望了吧。」

  另一個是一個戴著雪貂面具、負責種植蘿蔔的男子,他的聲音非常沉緩好聽


  「我以前,很喜歡一個人。我們在國中就認識了,一直在一起……念大學的
時候,還住同一個房間。有一天他突然說喜歡我……後來我們就在一起好幾年。
直到有一次,我因公事到國外待了幾個月,等到我回來的時候,他說已經跟別人
在一起了,要跟我分手。」平淡如敘家事的口吻:「後來我受不了,就殺了他,
然後自殺。」

  楊戩只是怔怔地聽,內心充滿了驚訝。戴雪貂面具的男子只是淡淡地揚唇一
笑:「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另外一個少女般聲音的更簡單,好像那只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我也不知道
呢。以前煩惱很多事,我也忘了是什麼……然後有一天,突然決定要自殺,就拿
了繩子,在房間裡上吊。一吊就死了,好像也沒什麼痛苦的感覺。」

  彷彿只是故事的交換般,楊戩也告訴別人自己的故事,習慣了最初的驚訝後
,他也就跟著習慣了這樣的態度──每個人都用這樣的模樣和聲音來提及過往,
就像提一個丟掉的舊衣服一樣,存在依舊,但已經不再眷戀。

  這樣的日子他過得極忙碌而平靜,使他幾乎忘卻了自己目前的處境。而那些
過往,在這個不受影響的環境,也顯得無足輕重而逐漸淡薄了,他不但懷疑起當
初為何會因此自殞,更覺得那些曾經熾盛的痛苦都彷彿是假的、是自己幻想加諸
的似的。

  除了身體裡有股淡薄的不安,正在緩緩游移擴散……之外。原本他以為只是
因為記憶模糊而自然產生的恐慌感,但在那些過往逐漸不在意之後,只有那個不
曾消退,常常在某些時候,像鑽得進血液般,令他的心臟收緊,停住呼吸的窒悶
……尤其在看到一些特定的事物時,比如像,羊,一些認不出名字的香草,幾句
很模糊(會讓他驚跳,但他無法知道是哪些字眼,亦或是哪個句子)的話語,這
讓他依舊覺得,彷彿他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種莫名的壓力一直消褪不去,甚至開始入侵他
的睡眠。第一次的純粹已成絕響,他開始在夢中看到一些不明所以的影像。起初
只是一團團灰濛濛、輕煙軟羅般的影子,然後愈來愈清晰──但那清晰只是夢醒
最後殘餘的印象,因為不管他作了多麼清楚、或者駭人的夢,醒來盡皆不復記憶


  最初還極微弱。三個月後,楊戩明顯地憔悴下來,明顯到即使看不到臉也可
以感覺到其體力的流失與虛弱,接著甚至下不了床。許多人來探他,送來許多新
鮮美味的蔬果,但對病情全無幫助。

  邑姜幾乎天天都來看他。到了第三天,她看見楊戩日亦憔悴的臉,搖搖頭難
過地說:

  「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子?有什麼事值得這麼執著,讓你連忘都忘不掉呢
?」

  楊戩聞言淡淡地苦笑道:「我也不明白呢。雖然我曾經動過『不要想』的念
頭,不過好像沒什麼用,它還是一直湧出來;如果努力要想,身體就會自然產生
排斥反應……我根本控制不了啊。」邑姜第一次來探望他的時候,他就告訴了她
生病的原因。「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忘了一件不該忘掉的事,才會變成這麼奇
怪的狀況……可是到底是什麼事呢?我一直做夢,可是不管夢到什麼,都只有一
團模糊的影子而已……咦?」奇怪……夢……夢?什麼夢?混沌中彷彿有個從煙
水裡浮出的剪影……是……聲音?

  『……假如……夢……記得……』

  記得……記得什麼?楊戩忘了講到一半的話,不由自主地抱住頭,聚精會神
地追索著,腦子裡部分神經隱隱抽痛起來,他拼了命地忽視……不要管它,不要
管……快想……想……

  『假如做了夢,要記得告訴我啊。』

  連思考的餘地都不留,楊戩抓住剎那的時機,喘著氣問道:「你……你是誰
?」

  話才剛出口,就宛若爆炸般,一股尖銳的意念從疼痛的包圍中脫穎而出,插
進了著床的部分,剎時此起彼落的抽刺攫奪了所有的意識;楊戩措手不及,虛弱
的身體負荷不住這樣的劇痛;他駭叫了一聲,隨即暈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等到他醒來時,看見邑姜依舊坐在床邊,但看她略
微凌亂的髮絲和衣裳,彷彿是出去後又回來的模樣。模模糊糊地,他哼了一聲,
還不了解狀況,邑姜已經探頭過來:「你還好嗎?」

  意識逐漸清醒,他苦笑,還來不及斟酌如何不讓她擔心(雖然力持平靜,但
他看得出邑姜眼裡的憂慮和慌亂),就聽到邑姜歎口氣續道:

  「你知道鏡河嗎?」

  他一怔。「鏡河?」

  邑姜淡淡一笑,笑容裡帶著點無奈的意味:「跟我來吧……我帶你去。」

  楊戩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只見邑姜微閤上眼,剛拉住他的手,輕輕一躍
──下一瞬,他就被拉到了另一個、他從不曾來過的地方。

*  *  *  *  *

  鏡河。

  這一個月來為了牧羊和熟悉環境,他幾乎和居民走遍了整個的桃源鄉,也記
得鄉裡每一條河流的名字,甚至水源的來處──唯獨沒有看過,甚至不曾從別人
口中聽過「鏡河」。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站定,並且本能地環視四周時,有相當的時間裡,他幾乎
忘記了呼吸。

  眼前是一大片拓延至地平線的花海。寶藍、純白如鈴般的花朵在嫩綠色的草
間綻放,乍看之下宛若一條巧奪天工的絨毯。仔細端詳,寶藍裡鵝黃暈染著花心
,純白的外圍淡淡地抹上一圈深紫,以盛裝的嬌姿在空氣中散發著似有若無的清
香。就在不遠處,他看到了那條為花海所包圍的河流,淙淙的水聲藉由風觸動了
他的聽覺。而河畔,植著一株花樹──粉嫣飄飛的輕盈似櫻花,卻長著長長的、
如墨般深色的垂枝,隨著落花的方向搖曳。

  「那就是鏡河。」約莫是看出了楊戩的訝異,邑姜輕道:「一般人是沒辦法
來這裡的……除了像你這樣的特殊狀況。」

  楊戩沒作聲。這裡雖然美麗,他的心裡卻油然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受──那
不是景象的重疊,而是某種……近乎害怕的……熟悉感。很像近而情怯,但更多
的是對此情此景某種……接近恍然甦醒前的茫然……

  「你現在記憶混亂,我想,應該是因為『無法抉擇』。」邑姜靜靜地續道:
「來到桃源鄉的人,記憶上都會做相當的篩選,好讓你的身心能達到平衡,破除
……破除原本的迷障。但現在,你有部分的記憶無法整理得很好,所以它會困擾
你,讓你重新陷入煩惱裡。這個鏡河就是重新一次的篩選,讓你決定要保留還是
拋棄……」伸手拂著飄落的花瓣:「這條河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無明河。」

  無明河?楊戩愣了愣,還來不及思索,只聽得邑姜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
來。」把他推到了河邊。

  他……要把剩餘的記憶保留,還是丟棄?丟棄的話就不會有痛苦,也不會覺
得煩惱了……

  忐忑不安地望向水面。河水很深,卻是驚人地清澈,彷彿幾尺下岩間縫中的
游魚都能穿透灰岩透明地數出來似的。因為流動,水不安份地撞擊凸出來的岩石
,濺起雪白的花沫,捲動著薄弱的粉瓣瀠洄了幾圈後推往下游而去。

  並不像鏡啊。他下意識地想著……隨即摒住了呼吸。

  恍然間,他彷彿聽到邑姜訝然的吸氣聲……然後是宛若歎息般的問句:

  「這就是你的決定嗎?楊戩。」

  彷彿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把他從恍然、自責、懊悔、深憂……種種的
情緒中喚醒。他抬頭看向邑姜秀麗的面龐,那張瞬間顯得極端陌生的臉:

  「是的。請妳帶我去看……太公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