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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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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話  牧羊女

  「你的預料沒錯,真的有人意圖……謀殺。」

  「是麼……果然。」沉吟了會:「那孩子,還沒醒來嗎?」

  「還沒。他的狀況沒什麼改變。」

  「你們把他,藏在哪裡?」

  輕輕一笑:「誰也猜不到的地方。」

  「……『那個人』呢?」

  「……^^」

  「……是那裡嗎?果然是誰也猜不到的地方。」

  「不好嗎?^^」

  「……很好。」絲毫不改的冷靜透徹:「只是這樣,就安全了嗎?」

  「你放心,還有碧雲小姐陪著呢。就連我,也不敢把那麼重要的病人全交給
『他』啊。^^」

*  *  *  *  *  

  楊戩怔在那裡,呆住了。

  那狼從陰影中慢慢地踱出,在月光的照射下,方才顯得灰色的毛皮鍍上一層
潔淨的光澤,那雙聳立的耳朵,和四蹄的底部──卻呈現著耀眼的銀白。牠全身
的肌肉還未?張,卻顯出異常年輕堅韌的硬度。牠的碧熒眼眸晶亮澄淨,透出冷靜
卻噬血的鋒芒,傲立著彷彿加冕的身姿,令人望而生畏。

  這就是,孤狼麼……

  理智真正滲透到意識的同時,一股難以抑止的懼意升了上來,同時他也慶幸
他一時沒有任何動作──直覺告訴他,如果他毫無考慮地轉頭逃跑,他背上的同
伴就會在瞬間被撕成碎片──就像死神下宣判的前兆。

  現在再爬樹,也已經來不及了。楊戩不由自主地盯著灰狼看。那灰狼,顯出
不急不徐的閒暇狀,眼睛卻盯視著他背上的同伴。牠的身軀柔軟,只見牠微微縮
著,前腿扒掃著地,後腿半蹲半伏,尾巴挺直,那是竄撲的前奏──接下來的每
一個動作,都不曾紊移攻擊的重心,彷若牠的身體裡蘊藏了一個圓球,隨之均勻
施放力量。他知道,只要他稍動一下,進行任何攻擊,這隻孤狼就會動作──在
迅雷不及掩耳的時候。

  他應該感到害怕。但隨著這對峙狀態的持續,心頭卻產生了一股奇異的興奮
,就好像親眼目睹了一個只是「傳說」的曾經──他知道這種興奮從何而起,那
是一種血統、一種精神的傳喚,彷彿胸口中有一個隱藏的、深埋的種子,在此時
此刻受到刺激,正在掙破發芽。

  基於本能的無意識,他再度從口中溜出那種既低且細的語言,或者是一種聲
調的高低起伏──說著說著,驀然感受到背上好友的高溫而粗重的呼吸,所以,
急切地,又說了一次──像在解釋。

  灰狼似聞又似不聞,但那雙碧熒的、野性的瞳光卻準確、精銳地對上了他的
──使他心頭一顫──像在審視或打量,那種孤冷的神情是絕傲而不信任地,剎
那間楊戩忽覺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想像──那隻狼,在笑──對他保護太公望──
人類──這個舉動而冷笑。

  果然,不管在哪個時空,反應都一樣啊……楊戩微微苦笑了一下,隨即再度
開口,換另一種方式來溝通。灰狼不動地聽著,好一會,他才聽到一個似聲非語
、低沉闇啞的調子,從晨風中緩緩地飄送過來:

  〈……你是我們這一族的嗎?不,不對……你的身上有……很重的……人的
氣味……但你何以能說我族的語言?〉

  楊戩猶疑了一會。〈你與我的祖先……也許,是相同的。但我不是你純粹的
同類。〉

  灰狼的眼中露出輕蔑的神情,彷彿面對的是一個牠不屑動手的對象。〈你是
狼人?〉

  那神情自然沒逃過楊戩的眼睛,但他沒有空多作情緒上的反應。〈不是。狼
人是被……狼咬傷之後,血液裡產生毒性,在月圓時變身,失去理智……我和狼
人有一點不同,我不是被咬到,也不會變身;而是……〉眼睛閃著微光,呈現紫
金的色澤,嵌在他透明似的臉上,顯得妖異駭人──〈我的家族最初的祖先,是
一個獻身予狼的楊姓女子,所以我們代代的子孫,都有狼的血統。〉

  ──但在十世以後之子孫始,唯一產生突變的──只有他,能夠和狼說話,
還有一次無意識中,使家中馴養的狼狗,暴起傷人──

  〈所以,你非我們的族人;你是,人類。〉

  很明顯的答案了。一隻嫉視人類的孤狼──他早就知道,卻不放棄地再度試
著溝通──〈無論如何,我懇求你放過我的朋友。他是為了我,才會闖進山裡…
…〉

  〈我不接受任何交換條件。何況你並沒有任何條件能與我交換。〉

  沉默著,互相對視。他從那雙眼睛裡,看到噬血的殘忍與絕決──這使他的
心一點一點地,徹底沉落了。

  〈如果你堅持不放過我的朋友,那麼就不要怪我,做出不禮貌的行為了。〉
楊戩冷冷地道,瞪視著眼前的敵人。

  那狼沒有出聲。牠不再故示閒暇,後腿蹲伏,用力一蹬──向楊戩背上的太
公望撲來。楊戩早已明白牠的動作,身子一捲,欲竄到黃柚樹後;但因速度略遜
一籌,被狼撲來的勁風掃到,撞在地上。

  這一撞,昏迷中的太公望也就被驚醒了。就在此時,那狼已以不可思議的柔
軟與敏捷,把落空的身子略一扭轉,再度向二人撲來;太公望才剛意識到目前的
狀況,楊戩已經使出全身的力氣,把仰倒在地的他推滾到另一邊去。

  太公望方回復意識,立即本能地抽出箭來,彎弓搭射;咻咻的連珠三箭,準
確地分向三方,往灰狼的致命處射去;因距離極近,孤狼知道利害,連忙退避;
那三箭只到中途,就失去了勁道,落了下來。太公望臂上一麻,身體頹然軟倒,
不住喘氣。

  孤狼見太公望如此不濟,遂不管楊戩,意欲第三次向他撲來。牠後腿一扒地
,前腿微縮,宛若一個絕佳的彈簧,齜著森森白牙,偌大的身體優美地劃過半空
中,眼看著就要一口咬住太公望的喉頭;後者已然失去力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對方撲來……

  孤狼方才欺上他身,驀地發出一聲駭天震地的巨嚎,身體絞扭,不住地掙扎
著,剎時跌落至地上翻動,狀極痛苦。太公望正驚愕著,楊戩已衝了過來,熟練
地把他背起,頭也不回地向下坡直奔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太公望驚甫未定,疑惑問道──他從來沒看過
有哪一隻狼曾忽然如此──剛剛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不重要──剛剛牠傷到你了嗎?」楊戩趁著換氣的空檔,急促地問道。

  楊戩這一問,太公望才發現自己的腿被劃開了一道既長且深的傷口,鮮血正
汩汨地流了一地:「傷口……還好,可是這血一直滴在地上……」

  只怕會把狼引來啊。楊戩心頭一顫,腳下更是不敢止歇。忽地眼前一花,一
個熟悉的影子,直竄至面前的道路;兩人不曾預料,加上楊戩背上背著一人,下
盤虛浮;這一下竟雙雙跌落在地。

  是那隻,孤狼。

  那雙碧綠的瞳子已經深泛毒光,步調和肌肉?張的程度已經完全調至戰鬥狀態
,顯得陰騭而兇猛。那眼神和姿態,幾乎是活生生地在,宣告著死亡即將降臨。

  (怎麼……怎麼會?)楊戩失神地想著。剛剛他明明……

  〈你剛剛那招真不錯啊,可惜對我沒有效。〉孤狼的聲音又飄送了過來,冷
冷的,自信而狡獪:〈你的……人類朋友,他是納瑟爾族的麼?在草原放牧為生
的人類種族……〉

  楊戩聞言大驚。〈你……你怎麼會知道?〉

  彼時太公望已經彎弓搭箭,預備防禦;聽到楊戩口中竟流洩出這樣奇異的語
言,不禁訝異。

  〈看樣子你們是不知道啊……納瑟爾族在半年之前,就已經被滅族了。你的
朋友也許是最後殘餘的……〉這聲音還未止歇,巨大的身軀已經敏捷地撲了過來


  太公望不明白楊戩在說什麼,但憑那孤狼並非盯視著他的眼光,和楊戩奇異
的神情,好像是……還來不及想清楚,他已經本能地連珠數箭,射了出來;這次
有足夠的時間去儲備力氣,兩箭被避開後,第三箭掠過要害,穿過了背脊的皮肉
;那狼痛嚎一聲,落地的瞬間,直身又撲了過來。

  楊戩的思緒瞬間轉了千百個念頭,又隨即完全棄置──抽出箭來,他從背後
覆握住太公望的手,跟著拉滿了長弓:白矢、參連、剡注、襄尺、井儀──動作
隨著湧起的記憶而圓熟,近乎一氣呵成。兩人心意互通,只聽太公望喝了一聲:
「射!」楊戩心凝神聚,連發了三箭。

  只聽得「咻──」的一長聲,孤狼的身體像被什麼巨大的力量攫住,狠狠地
扔在幾尺外的草地上。牠痛苦地嗚咽著,在地上蠕動,卻不敢翻身──前腿、左
眼、咽喉,每一箭都徹底地刺穿──不一會,鮮血就匯成了一個血塘,發出了濃
厚的腥味。

  楊戩咬著牙,借著太公望的手,又搭起了一箭;後者知其心意,這一次瞄準
了孤狼的腦心──幾乎箭發的同時,灰狼再也沒有嚎叫的餘裕,立即橫死當場。

  兩人同時倒在一起,不住地喘著氣,太公望尤其暈眩得厲害,渾身虛軟,身
上的羊皮外套都滲滴著汗。楊戩躺了幾分鐘,掙挫著打起精神,準備要站起來:
「我們快離開這裡。」說著,又伸臂要把他背起,卻不由自主顛躓了幾步,差點
再度跌倒。太公望見狀,勉強地笑道:「你別管我,先去吧。到山下有辦法叫人
的話,再來找我……」

  「不行!我不能丟下你不管。」雖說著,但體內的精力早已耗盡,此時只靠
著一股精神在支撐著罷了。還沒站直,小腿就一陣劇痛,使他整個人再度摔倒在
地。兩人相對看著,竟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樣子……我們好像真的走不過落雲山。」太公望竟還有心情說笑:「而
且,你這可是死第二次了。」

  楊戩想到剛才孤狼對他說的「納瑟爾族早已全滅」,心裡一酸:「不會的。
說不定我們還有機會,如果有人經過的話……」

  「這裡已經……全面禁止……通行,不會有人的。狼倒是真的……挺多。」

  「那……那你還叫我下山找人?」

  「噢……我病糊塗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看得到你嘛。」太公望費力地伸

展身子,笑道:「你腦筋倒很清楚,果然很難騙啊。我還以為那樣說,你就會…
…下山去了呢。」

  楊戩還想笑,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滾了出來,渾身不可遏抑地抖顫著,也不知
是疲憊還是害怕。太公望欲伸手拭去,身體卻不聽使喚,只好微笑道:「你別…
…難過啊。說不定我死了,還可以找到你,到那時候……我們再一起去找……先
……知……」說到這裡,已然暈厥過去。

  「太公望!太公望!」楊戩駭然地呼喚著,對方卻毫無反應,呼吸細微地似
乎隨時會斷裂,這情況彷彿以前,親眼見到老師斷氣的情景──「你再……撐一
下……」他雙膝及地,勉力想站起來,但身體疲累的滿溢程度和發炎疼痛的傷口
令他的腦髓深處宛若敲著一口大鐘,他只站起了一隻腳,隨即跟著昏了過去。

*  *  *  *  *

  (你從那裡來?)

  ……是……誰?女孩子?

  (要往哪裡去?)

  好縹緲的聲音……是在哪裡?微微睜開的眼皮只看見一片溫暖的光暈,拂在
他的臉上……這種感覺……是夕陽?

  意識漸漸復甦……夢……嗎?

  不確定是否意識清醒的狀態……他看到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垂肩微捲的黑髮
,戴著羊面具,青芽色的輕衫軟裙,衣袂飄揚……雖然面具不一樣,但從那雙乾
乾淨淨沒有情緒的黑眸和沒變的髮型、聲音──他可以確知是那個「預知夢」裡
的少女。

  仔細一看,少女身後還有一大群的小羊,散布在四周──他則立於羊群的中
央,與少女相對。夕陽斜照,遠山一片微碧濃金,竟有不落不墜的永恆錯覺。

  「妳是……誰?為何要我到這裡來?」

  少女張眸凝視,宛似幽井深潭,一平如鏡:

  (你從……哪裡來?)

  「我從……我……?」他怔住。他是怎麼來的,至今是謎。這個世界是哪裡
,他也沒有任何依據。既無依據,他的世界,這個世界,無從連結,那該如何劃
分?「我不……知道。」

  少女閤目站著,好一會才睜開眼睛:

  (你為什麼來?)

  楊戩微微苦笑。「我是因為……自殺。至於為何會在此處,就不知道了。」

  少女彷若未聞,只是輕輕地自語著,聲音像風掠過真鈴草的輕吟:

  (……是什麼……造成這樣的連結呢?純粹只是迷路而已麼?或者是因為…
…呼喚的關係呢?是……誰……)

  少女的聲音逐漸幽邈。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那雙面具下的烏眸卻流露出悲
傷的神情──然後逐漸收斂。楊戩沉默了一會,忍不住再度開口問道:

  「妳……到底是誰?莫非妳就是太公望所說的……先知?」

  (不……我不是先知,只是一個……牧羊女而已。)少女抬手拿下面具,露
出一張清秀的小臉,烏黑的大眼睛裡盛著不符合年紀的端凝內斂:

  (容我自我介紹……我叫呂邑姜。跟我來吧,我帶你去……桃源鄉。)

  楊戩聞言怔愣了一會,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跟上去,又掛念著病重的太公望
……還沒作出決定,只見呂邑姜趕著羊群,已然向夕陽的方向逐漸遠去,不由得
心中大急,忍不住揚聲叫道:

  「我們……我們可以,見到先知嗎?」

  少女沒有回答,她和羊群已經行得遠了。

(待續)

後記

  這一話又停頓了幾個禮拜……早就決定要在此時遇到邑姜,但始終抓不到感
覺;好不容易完成了啊。-_-;;不過接下來的部分才更麻煩呢,建構一個空間對我
而言實在非常困難,明明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啊……(泣)

                            by Li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