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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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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話 不落之日

  邑姜聞言卻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雙眸凝視著楊戩的臉,一語不發。楊戩也
看著邑姜的面容,慢慢地道:

  「太公望在哪裡?妳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把我和我的朋友分開,還修改了我
的記憶?還有妳……」懷疑不信的口吻:「妳是我們要找的……先知嗎?」

  邑姜彷彿什麼也沒聽進去。她轉過頭,隔著一段距離俯視著鏡河,不知在想
什麼。時間在水聲中一圈一洄中泝去,楊戩逐漸放棄了等待回應,亦沉默地看向
這片花野,恍惚般地溫聲道:「這裡……是空的吧。」

  邑姜聞言驚跳,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楊戩不由自主揚起了唇角:

  「我猜對了嗎?這裡的感覺,我很熟悉──以前被禁閉的時候,死了……之
後,還有,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你說對,也說錯了。」邑姜總算開口了,聲音卻不若之前的親切和溫暖,
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浮動的靜淡,彷彿那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這並不是『空』…
…空是相因而彼此纏繞,它既存在,也不存在。但這裡是『無』,『無』是從來
不曾存在過……『桃源鄉』當然也不存在。」她瞥向楊戩一眼:「你知道……這
裡是哪裡嗎?」

  楊戩沒有回答。邑姜也沒有等他,自顧自地續道:

  「這裡是……『躑躅境』。」她安靜地敘述著:「所有自殺的靈魂,都會停
留在這裡。來到這裡的最初,他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執著,沒有憂愁
,沒有苦也沒有樂……『徘徊躑躅,莫之能解』……」

  楊戩一怔:「最初?」

  「是啊,最初。」邑姜微笑,但笑容裡毫無喜樂的成份:「躑躅境的靈魂,
在丟棄了痛苦之後,被自己幻想的美麗所迷惑,失去苦的相因,會一件件釋去原
本快樂的記憶,直到不知為何而樂,失去了寧靜後,會逐漸狂亂起來……你是心
裡還有太大的執著,只待了一個月,所以才能從鏡河那裡搶回記憶。『桃源鄉』
是躑躅境最初的幻境,待得久了,會慢慢地將痛苦累積、忍受,然後,重覆重覆
地自殺。這樣的狀況,要持續千千萬萬世,直到贖了罪為止。」邑姜看向四周,
又看向鏡河:「沒錯,這片花海,青草,天空,還有這棵含音樹,都是幻影。只
有無明河是真的──這不是魚,」她指向河裡游動的生物:「這是躑躅境裡所有
居民丟棄的記憶。」

  楊戩沉默,一種恐怖的感覺隨著理解而逐漸抓攫著他的神經。邑姜沒有看他
,淡淡續道:「原本你死了之後,應該要來這裡的,但由於某種我們還不知道的
原因,你在納瑟爾村停留;因為這個意外的因緣,你的記憶被我們用強迫的方式
摘除,無明河無法沖走,才會造成現在的情況。也許是這段時間,你重新有了『
生』的執念。」沉默了一會,她才轉頭看向楊戩:「你確定,要去找你的同伴嗎
?你現在已經無法停留在躑躅境,我可以送你回人世;但你若堅持要留下來找他
──他叫太公望吧?將來會怎麼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我想,答案是什麼,妳應該很清楚才對。」楊戩平穩著心緒,注視著
邑姜沉靜無波的瞳眸:「我不明白的是,妳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呢?其實,如
果妳不管我的病,讓我一直停留在這個……躑躅境,或者強迫我回到人間,我都
沒辦法抵抗妳,不是嗎?如果這個躑躅境是『無』,什麼也不存在的話,那麼,
待在這裡的妳,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停留的?」

  「……是啊,我的存在,確實是躑躅境的一個矛盾啊。」邑姜淡淡地微笑著
:「為什麼會說這麼多,也許是因為寂寞,還有好奇吧……因為你和太公望實在
是奇怪的特例。至於我,我不是自殺的靈魂,和先知們也不一樣(楊戩張大了眼
:真的有先知存在),我是你們人間所謂的嬰靈……就是被打掉的胎兒,還來不
及成形,就死在母親的肚子裡了。老子太懶,隨便從嬰靈海裡把我抓起來,讓我
幫他管理桃源鄉。我的名字,長相,都是假的……只是一個方便的容貌和代稱而
已。」說著,她攤開掌心,一片雲霧從手心間浮起,逐漸增加,接著慢慢向前延
展、上升……凝成了近似風箏的形狀。毫不費力地坐上雲箏,她回首輕道:「你
快上來吧,我帶你去見太公望,還有老子。」

  楊戩還想再問,但雲霧愈升愈高,只怕再一會兒就踏不上去了,連忙跟著爬
了上來。才一踏上,雲箏就冉冉上升,向無止境的天塹間飄去。他好奇地向下看
,一看吃了一驚,原本的花海、草地、陽光……通通消失不見了。在無邊的黑暗
中,只有一條不變的鏡河存在,反熠著晶亮的水光,而雲上明亮如昔。更令他吃
驚的是:鏡河仍在流動,卻寂靜地沒有半點激蕩的水聲,而雪白的花沫依舊濺濺
。看著此情此景,楊戩不由得有幾分寒意──邑姜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

  「鏡河是沒有聲音的,你聽到的水聲是含音樹所發。」

  原來如此,這條河是叫「靜河」而不是「鏡河」……楊戩默默地看著靜河逐
漸遠去。

*  *  *  *  *

  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箏脫離了原本的陽光灑落,輕輕一抖,跳進了一片星河
。絨絲般的穹空宛若無腳天衣,妝繡著閃爍各色光彩的星斗。楊戩心下正讚歎,
近前一瞧,才赫然發現那群星乾黑如焦土,荒涼似寒漠,密密麻麻地一群群飄蕩
的不明物體相互擁擠穿梭,一片死寂的樣態。

  「那是『躑躅境』之後的過程之一,名叫『拋識域』。」邑姜掃視了一回,
淡淡道:「只有生而無識。最後就是『弱水』,至弱水已是盡頭了,接下來,就
從桃源鄉重新開始。」

  「弱水?」

  邑姜無意識般地揚了揚嘴角。「那是我們這裡其中一個海洋,連一根羽毛都
無法漂浮。」

  楊戩沉默了,靜靜地看著各色星體在眼前流過,飄蕩扭曲著的形體交錯纏離
,一股奇異的抽動在心頭波伏,不是疼痛,而是彷彿逼近恍然,卻又無力逃離的
深深迷惑……驀然間,他想起了太公望,清晰的、曾經生死與歷的記憶漸次攀蜒
,跟著幾分熱切的集縮與深惘衝擊著臟腑,眼前那條閃爍著銀光、邃藍地不似真
實的泂冽就像渙散了般,進不了他的意識……

  邑姜回頭瞥了楊戩一眼,一言不發地立起身子,要挽住什麼似的張開手心,
畫了一個圓。楊戩才把這動作納入思想,就掉入了另一個……空間。

*  *  *  *  *

  事到如今楊戩已經無法數這個世界有多少個……或者有多少層?這種思考力
早已麻痺,加上方才的回憶還未盡數褪去,他只能被動地接受這個新的環境。

  冰凝的山、冰結的地,彷彿一個澄透晶泮的琉璃世界。說是琉璃,因為適逢
黃昏,夕照溫柔的照拂映出了一地璀璨光華,浮頹紫、霜丹橘、焰燒紅、黯血碧
、寒金,極艷極濃的雲色潑灑出神工的絕麗。而另一邊,蒸晴的天空與冰一色,
極目所致幾乎不能辨別地平線的位置。雖是冰界,卻無刺傷眼睛之虞,一切色澤
在極艷之中又帶著清冽的朦軟,完全凍結之美。

  楊戩正試著用麻痺的感官辨識著這個世界的感覺,卻見邑姜仰著頭,彷彿在
凝視著什麼;他正困惑,邑姜就開了口,只是陳述事實般道:

  「出來吧,申公豹;他既來了,也就不用躲了。」

  一張……不,半張,半張貓樣的大臉從空氣中出現,那種感覺很像割破了柔
軟的壁紙從另一端的黑暗裡跳出來,那種很難分辨是否劇烈的破壞──楊戩茫然
地這樣想──貓臉之上,坐著一個(或者說是半個,都只出現左邊一半)濃妝艷
服的小丑。那小丑有隻奇大的貓眼,面無表情地端詳著他──也許不是面無表情
,楊戩幾乎可以感受到那誇張服裝以及可笑面孔底下藏著的興味──這種興味他
已經感受了太多次了。

  「你就是……先知?」他回視著小丑毫不客氣的目光,問著連自己都不甚相
信的問題。

  「不是你要見的那一個。」小丑呵呵地笑著:「就是你啊,逃過了躑躅境,
連無明河都沖不走記憶的少年麼?你挺厲害的嘛,要是邑姜沒有慧覺石,就算知
道那是躑躅境也逃不出來的。」

  看見邑姜抿了抿嘴,無言地頷首時,他心中不由得訝異了。

  即使知道是那樣的地方,沒有外物幫助也沒辦法逃脫嗎?

  「你是未來異世界的小孩嘛,體質好像和人類不大一樣,不過我看不出你有
什麼特別的。」小丑繼續說著,顯得有些絮叨;那隻銅鈴大眼卻始終盯著他的臉
瞧:「你這麼想活下去嗎?」

  楊戩並沒有機會回答什麼,因為那小丑騎下的大貓已經代替他接了口:

  「你嚇到他了,申公豹。」

  那名喚申公豹的小丑聞言,半邊臉揚起希奇古怪的微笑:

  「噯,畢竟好久沒有能來這裡的訪客了嘛。之前雖然來了一個,但那傢伙歸
老子管,從一開始就沒說過半句話……」

  是太公望?楊戩一思及此,不由得脫口而出:

  「他現在……怎樣了?」

  「……雖然不講話很無趣,不過他身上有一種很特殊的能量啊,用錯了地方
就會造成毀滅的,很值得期待的命運呢。」申公豹自顧自地說著,很樂地享受完
楊戩溢於言表的焦急神情,才似吊胃口般慢條斯理地續道:「至於他現在怎樣嘛
,這恐怕要你親自去看才能知道唷。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去見過老子,那傢伙
也不知睡醒了沒有。運氣不好,得等三、四個月哪。」

  「……所以你就別在這裡擋著我們。」邑姜淡淡地開口道,捉住楊戩的右腕
,毫無感情的聲音:「請讓開。」

  只見申公豹的半邊嘴角彎成弧線,那隻大貓瞬間向後退了一大段距離。邑姜
亦不再說話,只向奇麗的暮色望了一眼,像在辨明方向般,纖臂一揚,兩個身影
就瞬間在視界的空間裡摘離了。

  停在半空中的大貓看著消失的兩個人,直陳道:

  「那個藍髮少年身上,也有慧覺石。」

  此刻申公豹咧著嘴,呵呵笑著。同時,慢慢、慢慢慢慢地,像剝掉了外層的
表皮般,呈現了另半張藏在空間裡的臉:

  「我知道。那是『他』在幾十年前,送給納瑟爾村的居民的。他能用到現在
,也挺不容易的啊∼∼」

  「……難道你認為,那孩子也有辦法使用……超級法寶?可是,這怎麼可能
?就算他的資質和骨相比別人好一點,但也不像太公望那樣是……」

  「呵呵……黑點虎,你再這麼混下去,最強靈獸的頭銜就要換人做做看啦!
什麼事情全說了,那還有什麼好玩的呢?」

  「……算了,不知道也沒關係啦……」

  聲音隱去。原本藏著的半張臉已完全顯露了出來。在斜陽的照射下,歪斜的
臉孔肌肉紋路,一條一條地暴露在風中;然後,又像月的圓缺一般,慢慢地從原
來的缺口,一點一滴地,連同完整的另一半一起沒入黑暗,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冷艷的極地裡,恢復了它本有的、如畫的空曠,彷彿方才的干擾,從來不曾
存在。

*  *  *  *  *

  草原,與綿羊。

  楊戩眼前的景象,就是在這個漫天蓋地的冰域裡,以不合理的形式存在著的
茂密草原,河流,和一大群的綿羊。而綿羊群以另一種不合理的形式聚在一起,
牠們的背上,馱負著一個更不合理的……嗯,機器人?

  楊戩剎那間有股眼花、錯亂的感覺,尤其在聽到邑姜開口後。

  「那就是老子。」毫無疑問的肯定語氣。

  霎時掠過荒謬的大笑衝動……楊戩深吸口氣,努力穩住心緒:「這是在睡覺
嗎?」

  「……他沒有不在睡的時候。」也許是感受到了楊戩的情緒波動,邑姜的語
調裡隱含了微不可聞的解釋成份:「我來叫叫看吧,也許他正在逆說睡眠裡。」

  說著,邑姜將左手掌心撫上右腕,在這一刻楊戩才發現她的腕上掛著一串雲
紫色、澄瑩剔透的水晶細鐲,每一顆的大小都不相同,卻渾圓滑潤,十分美麗。
看著那串紫鐲,楊戩腦中驀然升起了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他沒有細思的時
間,因為邑姜數得很快,到第二圈的時候,那機器人終於有了變動。

  草綠色的蓬亂長髮,淺得近乎透明的金黃眼瞳,纖細秀麗、少年般的容顏和
身材,像電影映象般從「機器人」的上空浮現。楊戩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和太
公望長途跋涉、費盡心血想找的「先知」……

  「呵啊啊啊∼∼」「先知」打了個好長的呵欠,一臉餳滯惺忪的睡意和被擾
醒的不耐:「是邑姜啊……有什麼事嗎?睡得正舒服的時候……」

  「有客人來了,老子。就是跟太公望一起來的楊戩。」邑姜彷彿已習慣了這
樣的情況,也不管「先知」一副隨時就要掉進睡鄉的樣子,如實地敘述著狀況:
「他沒掉進躑躅境,無明河也沖不走,所以我只好帶他來了。」

  「呵啊∼∼結果還是最差的情況啊……嗯……」「先知」半睜半地盯著楊戩
,也不曉得看到了沒有;話還沒說完,頭顱一垂,竟就地打起瞌睡來。楊戩目瞪
口呆地看著眼前點著頭的「老子」,覺得今天一整天(?)的情況簡直出乎了他
的預想之外……

  「等一下!」一個陌生的聲音倏地爆發出來。看到老子被驚醒的模樣,和邑
姜瞬間放圓的眼睛,他才乍然發現,那聲音出自自己的體內。感覺到自己渾濁的
意識終於緩緩進入了沉澱狀態,那個意念也清晰尖銳地凸顯出來,灼燙發熱:「
請讓我見太公望。」

  約莫是被方才那麼一嚇,這個「先知」總算顯得清醒了些,眼光也有了焦聚
:「……見太公望?你的首要之急,不是回你的世界去嗎?」

  「他還待在這裡吧……我絕不能放著他不管。」不假思索地道:「難道……
他不能跟我一起走?」

  「當然可以,這裡可從來沒強留過誰啊。」

  「……這是什麼意思?」強烈的不安感貫流了全身,楊戩想到方才看到的躑
躅境和拋識域:「明明是你們……把我們帶來這裡的,除非你們不肯,不然……
我們沒有理由出不去……不是嗎?」

  「呵啊∼∼什麼你們我們?聽得讓人想睡!」老子又開始故態復萌地打起呵
欠來,漫不經心地說道:「會來這裡的人,都是他們自願的,是他們讓自己的思
考陷入那樣的循環的啊!那是他們自己決定,自然如此的,這裡只不過把那些景
象具體化了而已。他們出不去,是他們不想出去。至於我們,不過剛好住在這裡
,只好負責維持秩序,不然……會吵得讓人睡不著覺……呼∼∼」說到這裡,已
經陷入昏昏欲睡的狀態。

  這個意思是說……太公望本人並不想出去嗎?

  「不過這也是,來到這裡的因緣是你們兩個一起種下的,少了他,你是回不
去的,我又不能讓你待在這裡……唉∼∼怎麼這麼麻煩啊∼∼」老子彷彿想到了
什麼,極痛苦地強打起精神:「邑姜,帶他去見太公望吧。送他到那裡就好,妳
別跟著去。」

  「……你說的是……『漂遺』嗎?」始終不語的邑姜終於開了口,詢問的語
氣卻十分薄弱,幾乎是肯定句。

  「妳知道是哪裡就好啦。如果兩個都回來了……妳再來叫我吧。」很勉強地
說完後,老子打了個又長又重的呵欠,轉身就要回窩(?)續眠。楊戩心中悽惶
迷惑,不由自主地、自語般地開口道:「……我能勸他回來嗎?」

  「呵啊∼∼你就試吧!你說得動他,就要說得動自己;你帶得走他,你也就
可以離開了……呼∼∼呼∼∼」美少年的影像沒入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機器人
一陣陣傳來的重重鼾聲──看樣子他真的累壞了。

  「……要走嗎?」

  「那就麻煩你了。」心志還是堅定的,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楊
戩無意識地仰首看向天際,濃絕的霞色依舊,落日永恆般懸在地平線之間,始終
沒有變過,彷彿不會墜落,也不再……高升。

  不落之日。在邑姜輕緩淡靜、瞬間被風散去的聲音裡,他彷彿聽到這樣的話


(待續)

後記

  這話寫了非常久,幾乎是磨啊磨,磨到所有的靈感終於可以匯集出來,用文
字來表達了。意念凝聚花了很長的時間、很多的力氣,寫出來也頗訝異它形成的
模樣。比較好奇的是,有沒有比較進步呢?因為在寫這一話的時間裡,心境改變
了很多……(和前面差太多的話,又要回去修稿了……汗)

  不過,我也寫得快麻痺了……這到底有幾個世界啊?(自問中)

  再兩話就好了……親愛的師叔啊,你可別再給我找麻煩,讓我送你們回去吧
∼∼(吶喊)

                              by Lieng

  (這個時候,我幾乎快忘記「翎」這個筆名了……:p)

                         11/30/02 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