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悼〈三〉

※ ※ ※ ※ ※ ※ ※


「嗯,我想,這東西應該對你有幫助。」

早自習之前,他提早到了教室,天化從隔壁班看到他的影子,就匆匆跑到窗口邊,遞過兩張蓋有輔導室印章的宣傳紙。

校內文藝獎招募。青年文藝獎招募。

他看看手上白色的紙,印兩份投稿詳細,再看看天化的臉。「做什麼的?」

「賺錢。你前天不是說想打工嗎?」

啊,是有這麼回事。「不過沒身分證,沒人敢要我呀。」

「所以我去輔導室那個放傳單的櫃子,把幾個獎金比較高的比賽單子都拿了一份,然後回來過濾。」天化聳聳肩,「大部分都滿花時間的,就這兩個,好像對你來說比較容易…因為你最近很忙,晚上九點十點才到家,出外又…」

「出外又不添衣服──不要再說了。」直接了當的打斷下面的話。

「哦。」

「…你逃避現實啊。」天化小聲的這麼咕噥一句,他裝作沒聽見。

哪有什麼好逃?何況事實就是想逃,也逃不掉的。

「好了好了,謝謝你的費心。」

暗自嘆一口氣,他試圖露出一個所謂嫣然的微笑。「至於這兩份傳單…呃,有時間我會看的。」

※ ※ ※

那一天,遇到一些過於緊張的問話。

「你…還可以吧?」

「欸,你這次感冒很嚴重哦,連講話都有氣沒力的…哦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太久沒看到漂亮小姐,精神都沒了?…哎唷,你也別見外了,只要是男人,沒什麼好奇怪的嘛…反正咱們是好兄弟,還有什麼不能商量…給人方便,自己方便。橫豎我今晚要去PUB把美眉,那你也跟來好了…」

「楊戩,我知道你很羨慕我和Honey的感情啦,可是,人也不能因為沒有女朋友,就沮喪到這種程度…來,打起精神,明天我介紹幾個漂亮女生給你…啥?別跟我客氣啦,人家每個可都正得很,要不是你,像那些色魔、熱血笨蛋還有冷血動物,我才不屑幫他們牽線咧…」

「根據我的經驗判斷,你一定是太久沒運動了…臉色蒼白,行動遲緩,反應慢半拍…缺乏日照,對,一定是這樣…從今天開始,到下下星期,你每天都要跑一千五百公尺,兩百下伏地挺身,五十次仰臥起坐…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想辦法帶你混進健身房,順便做個半小時的舉重運動…人就是要有運動,有磨練,精神才會好嘛…」



事實上,他不過是精神差了一點,如此而已。

※ ※ ※

「喂,我問你哦。」

「啥?」被問的人,也就是他的叔叔,沒受到邀請,卻很自然的打開冰箱翻找飲料。

韋護到花蓮做兩天生意,今天回來了,先到他們家坐一下,而後才要順便載他一起到台大探望父親。所以放學之後,他回到家,準備沖完澡再舒服的搭一趟便車。

「我的臉色是不是看起來很糟糕?」

上下打量了他半晌,韋護先掏出一瓶冰透的綠茶,隨手甩上冰箱門,然後灌了好大一口,才做出回應。「算你還有自知之明。」

「有多糟糕?」

「這個嘛…像三天沒大便那麼糟糕。」看到他一張臉迅速轉白,又自作聰明的補上一句:

「啊,也許五天吧。」

※ ※ ※

《風雨欲來之際。張開雙手,捧住一掬溫熱的淚水,幾片菊花花瓣浮浮沉沉其中,隨又隱入不見了。》

※ ※ ※

他切斷通話,把手機還給駕駛座上的韋護。

「怎麼?」

「媽打來的,說是再提醒一次換病房。在舊館那裡,五東三樓腫瘤科,她說號碼已經給你了。」

轉彎過急,韋護一個煞車,差點沒撞上前頭雪白的賓士。「原來是腫瘤的關係啊…前幾次回來,他都沒說過。」

「在背後那裡,良性的,不過似乎拖了很久。」他蹙著眉,「…加上脊髓神經出了點毛病,所以一住就是一個月多。」

「太乙說是十一月初進急診,一到醫院就是進腫瘤科嗎?」

「哪這麼好運。」

「剛開始掛神經內科,住院之後,以為是脊椎,又改轉骨科,直到上星期才知道是腫瘤的關係。」

「哦…那醫生也混得厲害了,查不出個什麼東西來。」

「倒不見得。住院之前,怎麼照X光、超音波、或者其他調查,都沒有不正常的症狀。」

「那很好啊,後來怎樣?」

「後來?」

「後來一個月之後,再去做檢查,就非得住院不可了。」他苦笑一下,靠回後座的椅背上。

※ ※ ※

假山流水,樹影重重,寬闊廣大的早期建築間,一條一條像迷宮交錯開的長廊。

行人沒有想像中的冷清,燈光也沒有想像中的灰暗。

一前一後的走著,後面韋護的聲音傳來:「找到沒有?」

「沒啦,你自己不會幫忙看。」

「我也很想幫你啊,看我肯幫你拿袋子減輕重量就知道了…因為我已經害咱倆的雙腿累成這等模樣,只好勞煩少爺您親自出馬…」

在這棟建築物空跑十五分鐘了,一點進展都沒有,看見了三西、三東,就是找不到五東。

想到掛號台問值班護士,卻是原就零零落落的三兩隻小貓,大概不巧都是新手,簡直答非所問。﹝誰叫韋護忘了病房號碼,其他人的手機又斷訊中,什麼事都做不成﹞

幸而他還記得,好像誰說過上病房的樓梯在販賣部隔壁;但期間抓過一個路人來問,得到一個方向,卻發現那個地下販賣部的位置,其實隔壁根本沒有任何一個通往病房的樓梯。

於是他們活像兩隻沒了頭緒亂鑽亂竄的過街老鼠。

「小姐,請問妳知不知道腫瘤科…」

※ ※ ※

虧得貴人相助,他們到了好長好長的一條走廊,中間一個護理站,兩邊都是病房。

走廊的旁邊是窗戶,偶爾有規律的出現支撐建築的柱子,其餘全部都是黑玻璃的窗戶,大且廣,像一整片完全的落地窗。

外面是高高的椰子樹,透過椰子樹的對面還是病房,亮亮的點著燈火。呈現一個馬蹄形的空間,而那個開口處,就是車來車往的馬路,還遠遠看得到一間銀行。

然後走,一路走下去,到最底的時候,至少花了五分多鐘。

※ ※ ※

5331和5332是倒數第一二間病房,五人合住。再走過去一點,就是有陰暗戶外樓梯的洗衣房,還有一間放著各種與飲食有關機器的配膳室。

病房敞開的兩扇對開式的門,面積甚至更有過於牆壁上大型的兩扇長窗,外面的塑膠長椅坐著幾個看護模樣的女人,幾個黃背心的志工。

裡頭以一根柱子作界,分成右邊三張病床,三張各自的幕簾,左邊兩張病床,兩張各自的幕簾,互不相干。

白底黑字的病房號碼在空中掛著,他還沒有踏進去,就先聽到右邊靠走廊位置斷斷續續的沙啞呻吟聲。然後從沒拉緊的幕簾縫看入,一位肌膚呈暗黑黃色,起了層層夾帶髒污皺紋的禿頂老者,正弓著身子,對準﹝盡量的對準,他看到有好幾次都偏出來了﹞年輕志工手中的塑膠杯,大口大口吐痰。那麼劇烈,彷彿要把心把肺咳出來似的,而從嘴角緩緩滑下的半液體狀,黏稠又帶著異色。

他看著,突地感到一陣噁心,別過頭去,耳邊只喧喧擾擾傳來家屬們的談話。

就是這麼一停,已經被人先找到床位了;太乙從左邊的近窗位置走出幾步,朝他招手,露出淡色幕簾外一張木頭椅子掛著他的提袋。

心知父親和韋護兩個表兄弟,往往一見面就有話要談,他輕輕把幕簾帶上,退到一旁,拉著太乙坐在那張從新館搬來的紅色沙發椅上。

「…嗯,我是說…怎麼給爸住這種房間?實在不是個養病的地方…」

「沒有人想,但床位真的難排。」太乙皺了皺眉,說,「龍姐一個姪女在這裡工作,這間房還是託她的關係才有。否則憑我們一個今天才轉進的病人,連住都住不進來,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排呢。」

「…」

「我和護理站申請過了,現在只要有單人房空出,就會優先告知我們。但在那之前,還是只有這裡可睡…」

他看一遍目力能及的病房範圍,掃到禿頂老人的那張床時,暗自嘆了口氣。「…那就沒辦法了。」

※ ※ ※

有人來探望父親了,他暫時沒有事做。

走出病房,一路晃著晃著,經過洗衣房和配膳室的門口,繞過一個彎,有好幾間醫師值班室,以及一部牙科的電梯。

值班室的門關著,門上的小片玻璃又貼了月曆紙遮蔽,所以他繞完一圈,回到配膳室。

一個流理台,兩個小蒸飯箱,一個紅色的大熱水塔,一台製冰機,一個大冰箱。最後面,還有一個梯形的平台,上嵌三扇死封的玻璃窗,能夠看到紅色壓克力招牌的遠東商業銀行。

左翻右翻,沒有什麼能看的,於是他掀起製冰機的厚重蓋子,裡面匡匡啷啷新冰塊掉下的聲音響著,清脆的煞是好聽。

一時玩心大起,他伸手進去,抓了兩個冰塊在手心。

※ ※ ※

空氣是冷的,風也是冷的,刺骨透寒。

從配膳室出來,馬上就可以推開洗衣房沾滿塵污的紗門了。一間鋪著同樣塵污遍佈的白磁磚牆壁、白磁磚地板的小室,一坪未到,一根竹竿橫掛,吊著十來件病患或者家屬的衣物。旁邊有另一個出口,沒有門,通向幽幽暗暗的室外,有長長的水泥簡單樓梯通上通下。

望向那黑暗的外頭,一片遼闊,湧進一片微亮的明光。

有馬路上車群閃亮的燈花,遠處大廈的明亮,路燈的昏黃。有醫院範圍內的椰子樹林,暖色的病房燈光,看得到室內人的一舉一動。

輕輕闔眼,冷風鼓動了衣裳,耳邊接收了車群的雜音,樹葉的擺動,模糊的人聲。

背風站立,手中握著的兩塊碎冰,刺著神經麻痺,開始與體溫融化了,幾滴流下的冰水滑落指縫。

驀地睜開雙眼,他看著似是城市邊緣的夜色,舉起握有冰塊的那手,朝靠近的椰子樹群用力扔了下去。冰塊刷地一聲從搖曳的暗色葉間,穿過去,從那個不知是被冰溶解、亦或衝擊力打出的小洞,一路砸到地面,匡啷有聲,最後的碎裂。

張開雙手,看見濕潤的手心,淌著好多好多尚在往下流動的水珠。

一滴一滴滾落,比零下還要冰絕的熾熱,像眼淚。

※ ※ ※

母親娘家的集團開定時會議,無法來醫院過夜。所以太乙留下了,他和父親告別之後,搭韋護的車回去。

「…我這次回來,還沒看過你媽。她還好吧?」高速公路的堵車,韋護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問他這樣一句。

「嗯。」他以為他說春天外婆過世的事。

韋護點點頭,然後轉回去,繼續握著方向盤看停滯的車陣發呆。

※ ※ ※

《世界看似廣大,然而能夠真正去碰觸到的,又有幾件事物?》

※ ※ ※

──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好,還有什麼資格去論及其他?

從小他是這麼被父親教導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甚至在還沒懂事之前,他就清楚知道路邊的機車引擎碰不得,只要沾著了邊,回去定少不得受罰。

有一回,母親恰好撞見他為了靠近引擎的事情被罵,了解原因後,只是摀著嘴輕輕笑,說,腿上燙了疤,看以後誰敢要你?

如果身體留下了傷疤,就沒女孩子喜歡跟你親熱囉。

以前常被半開玩笑的這麼提醒,因為說話的小舅,自己就有一個校花女友,是因為他腕上被玻璃割過疑似自殺的傷痕,而特異躲著那隻右手不敢見。

當事人有次說起的時候,還嘆了一口氣,喃喃地補註:而且有毛病的幾乎都是美女…這年代不流行肌肉和刀疤了,你的樣子剛好吃香…

雖然說話者馬上讓母親給賞了一記爆栗,被警告不准再帶壞小孩,但一個奇怪的念頭,卻是慢慢在腦海裡形成:為什麼他要在意女生討不討厭疤痕?﹝當然,這話講出來,不被人懷疑性向才是怪事…﹞

而父親事後聽到轉述,似笑非笑的說:如果這樣你會怕的話,那就相信你小舅吧…反正是好事一樁。

※ ※ ※

關於父親這樣輸導給他的觀念,曾經發生過一件意外。

打破了一個花瓶,碎到無法補救的那種破裂。細緻的白瓷青花,雕成雙龍搶珠的兩個手把維妙維肖,是當時韋護到大陸買的清末真品。

那麼珍貴的花瓶,他卻不小心在跌倒的時候,手掌本能的往桌上一抓,花瓶就翻下來了。

掉下來的時候,耳邊聽到好大一個清脆的聲響,然後,什麼都沒了,白瓷的碎片四處飛散,扎進肉裡,滲出血來。

他呆著,直到看見一隻破碎的龍尾巴在前面招搖,頓時明瞭發生了什麼,腦海中一片空白。

一清楚了該做什麼,先是小心的移起身子,不要再壓到任何一個碎片,然後匆匆的找來了掃把,花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清理乾淨。

而到此時,腿邊已是血流至乾涸。神經忽然有了痛覺,彎下腰審視傷口,發現還有兩個小小的碎片扎在裡面,深入肉裡。

打破了什麼?──就這樣,一句簡單的問話,聽出是父親的聲音。

當然,在傷口包紮完畢之後,就立刻被痛罵一頓。

類似的事情,也發生在母親那邊過;而母親無言的幫忙包好傷口,先怪他為什麼不愛惜東西,走路不當心,最後才是要他注意身體。

──但父親斥責他,說,不重視傷口,反而先去關照死的物品,算得了什麼?

※ ※ ※

──龍吉剛懷孕的時候,醫院以為是個女孩,所以她們家那邊的人,連名字都取好了呢。

──什麼名字?

──清源…清水的清,泉源的源。

太乙在一旁,插嘴進來。──是個好名字啊,怎麼後來不用了?

──因為發覺了現在這個字,好像比清源更有意思多了。

──盡善呀,真是野心廣大…

他看兩人談話,只是笑著旁聽。

──還有,那時候,龍吉就說…嗯,這輩子的女兒,就是前生的情人。

──啊?這可有意思了…

前世…情人。

那麼,他們今生,是該作一對稱職的父子的。──原是有這樣深的緣分,此生才會再來相遇呵。

※ ※ ※

《關於逆水行舟之解,一直不能明瞭…究竟是逆施而行,不好的意思;或者勇求進步,好的意思呢?》

※ ※ ※

「現在聽我說──搬著自己的椅子到操場上,我們要集合全班帶去大會館…」

班長在講台上聲嘶力竭的喊著,無奈似乎全校都擁到操場附近來,加上同學高聲的嘻笑,直接把剛從喉嚨出來的聲音比下了。

足足五分鐘之後,班上總算零零散散聚到教室旁的操場邊邊,人手一隻不頗輕的木椅子。才走沒幾步,已經有為數不少的同學邊拖椅子邊喊手痠,要不就是撞到膝蓋,疼得誇張大叫。

「喂∼班長,為什麼只有我們班要自己帶椅子啊?人家別班不都安排好了座位…」

「就是說,班長,這很累人的耶…」

「是不是聽錯了?我說班長啊,再去學務處問一下嘛…」

「班長…」

一片嘈雜,他暫時放下椅子,望向在冬陽底下滿頭大汗的忙來忙去,卻幾乎是不被信任的班長。

「各位…請安靜,剛才教官那邊是說,因為座位不夠的關係…」

四周又傳來再問一次的起鬨聲,而且音量以倍速增加,搞得他只能無可奈何被動等待,看是風紀或哪個見義勇為的路人出來平服民心。

然後,一聲大吼,全班靜默。

「──全部都給我閉嘴!誰有意見…」

…哦,發威了發威了…

雖然小小感到偏頭痛復發,終於是抒一口氣。

天知道他可是需要靜養的病人…

※ ※ ※

前面一路傳來了粉紅色的印刷紙張,他坐在最後一個,伸手接過最後一張宣傳紙。標題是斗大的電腦POP字,幾首西方國家的應景歌曲,聖誕節的由來,光復紀念日的由來,幾場演講的簡介,相關節目的時間表。

抬頭看到前方舞台,巨大的絨布布幔掩住,幾個負責幕後工作的人員來回穿梭著。

突然感到反胃。

班上就是位置不夠,才必須搬教室的椅子來插著坐,而所分配到的這個一樓最後一排,基本上地板就是斜的。雖說就禮堂裡原本的椅子沒差,但像現在坐教室的椅子,可是大不同:擁擠,不平穩,重心傾向前方,四周陌生人的吵雜,加上感冒、頭痛,直令人噁心感上湧。

「…好了──各位同學,現在請看單子上的第一個節目…」

台上麥克風一開,擴音器一響,頓時嗡嗡的短暫尖銳聲音迅速掠過,刺進耳膜,又是一陣不舒服。

他閉起眼睛,想要試著勉強的睡一覺。

※ ※ ※

辦完了活動,學校提早到四點放學,三點五十分就站在校門口等鐘聲,然後在響起的第一時間跨出去,五十四分坐上一班紅色705公車。

回到家,也只是十五六分時候的事,先撥了一通電話給韋護,然後徹底的洗個熱水澡,以及洗頭:他已經兩天沒做這動作了,連頭髮都髒得有點黏,異常服貼。

這一洗,就是將近一個鐘頭,換上乾淨衣服,還順便用半透明的柑桔香皂洗過臉。然而當他全身散著溫香的走出浴室之時,答錄機沒有留言,韋護還沒到附近。

於是他去客廳,找那本父親說的推理集了。

※ ※ ※

「你到底在做什麼…」

他打開門,韋護重心不平衡的走進來,然後倒在沙發上。

「你,走路不好好走,還當是酒醉駕車哩。」

可一點也不誇張,那位喝醉酒的駕駛,模樣看來的確很糟。

「…唉,算你對了一半。」當事人閉著眼睛,躺在那邊哀聲嘆氣。「我一定是喝醉酒了…不不…無論誰看到他,頭總要大上兩倍的…真搞不懂普賢這二十年來怎麼過…」

「?」

「沒啦,我是說一個難纏的傢伙…剛就是幫他跑了一趟腿,才這麼晚來。」

既然知道難纏,幹嘛還去接近人家?「你自己給自己找苦頭吃的…」

「如果你看過本人,就會知道剛才說的話是多麼可笑。」韋護皺著眉:「等他黏到身上之後,想賴都賴不掉呢,像蟑螂。」

蟑螂?

「隨便你講,反正我就是不認識他。喂,到底什麼時候要出門?」

「好啦好啦,現在就走。…又換病房了嘛,905,這次沒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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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間,地上人間,地下人間。只要有人的地方,一切都是謊言…》

※ ※ ※

「我說楊戩,你真的知道玉鼎是什麼病嗎?」

「腫瘤啊…」他這樣回答著,從駕駛座和副駕駛座間的小鏡子看到自己的眼睛。

「就這樣?」

綠燈亮起。

「不然你還想要怎樣?光腫瘤折騰得厲害了。」

「沒有…」韋護讓音響換了一首歌,繼續上路。「我只是懷疑。」

※ ※ ※

──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要我們一家了。

他沒有見過祖父,也不知道祖父叫什麼名字。

──要說是個什麼樣的人…厚顏無恥吧…

父親很少提及他的父親,偶爾說起的時候也是迅速帶過,後來,他是從母親、祖母的口中輾轉得知一些零碎的印象。

似乎是祖父和祖母結婚後,生下三個孩子,也沒有辦離婚手續,就去外頭與另一個女人共組家庭。祖父跑了,把生計重擔丟給當時還很年輕的祖母,尤其在當時的二次大戰期間,一個女人要撫養三名子女長大,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祖母說起過,那個年代啊,有時候去銀行上班途中,就聽到飛機引擎聲了,往往看到路過的車就跳上,然後和陌生人擠在防空洞中等亂象過去。

而且在如此艱辛的環境之中,養出來的兒女,竟也是讓人失望:沒有父親管教,他的叔叔,也就是父親的弟弟,為了女人和母親決裂,聽說還曾經提刀恐嚇祖母。女兒嫁了一個怠惰的老男人,男人的工作極不穩定,拖得妻小也一同受苦。

父親出了社會,白天在國中教書,晚上在夜校教書,賺來的錢付房貸、替叔叔還債,日夜勞累的日子至少持續有八九年之久。他不清楚是什麼原因,總之,在他有印象之時,父親就和姊弟切斷關係了,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姑姑長什麼樣,叔叔的臉是圓是方。

但真正的原因釐清起來,總是要歸咎於不負責任的祖父身上的。

※ ※ ※

聽說政府有這樣一條規定,公務員﹝或者是教師?﹞的父母過世,申報後能領到一筆撫恤金。﹝他只看過父親這一個案例,所以不大明白條件為何。﹞

──沒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就算死了,我也不會用他的名義領錢。

關於祖父,在三五年前有過一次消息,忽然出現在父親任教的學校,拿完錢又不知道去哪裡了。

祖父也曾經打過一次電話來,說,他現在願意和祖母離婚,但要求百萬作為交換條件。父親掛了電話,祖母臉色陰沉著,沒有人想理會那個無理的提議。

──這種敗類,沒有資格作人家的長者。

※ ※ ※

──我想要永遠保護那個孩子…盡所能之力,讓他平安的成人,然後獨立。

一次,太乙和父親在談話,他偶然隔牆聽見了。

就那麼一次,卻很難忘。

──也或許,只是實現從前一個夢想而已…

※ ※ ※

《感情是那麼脆弱的東西。看不見,抓不住,摸不著。伸出手去,不一定能夠感受得到,卻因為虛無飄渺,讓人為之瘋狂。》

※ ※ ※

踏進病房,一大把鮮花在沙發旁邊,床頭櫃上插著幾枝潔白的百合。

太乙正在餵父親喝湯,看見他們進來。「妲己剛走沒多久,說有件案子要找你幫忙。」

「又來啦,光她一個兒子就累死人了…」﹝他邊聽邊猜測著,「蟑螂」就是那個陌生女人的兒子嗎?﹞

韋護隨便往沙發上一坐,指指腳旁的花,又指指櫃子上的百合。

「看起來貴得很,全都是她送的嗎?」

「她說,因為今天是平安夜。」前半邊的床板被調高了,父親半躺在床上,笑著說。

「哦…我忘記了。」韋護聳聳肩,「反正沒放假,沒大案子,也沒鈔票從天上掉下來,管它什麼平安夜。」

太乙白了發言者一眼,將匙子放下,連同瓷碗擺在桌上。「勢利鬼。不然照你說來,還有什麼節日有意義?」

「死心眼。節日是用來放假,不是用來紀念意義的。」

﹝他很贊同這樣「現實」的說法,不過也沒明講,只是作壁上觀。﹞

「我找到那本合集了,松本什麼的。」

父親糾正他。「松本清章。」

「好啦,反正意思到了就好。」在病床旁的木椅子坐下,他從提袋裡摸出一本破舊的小說集。「就是這個吧?」

「我有去誠品問過,櫃檯小姐說沒有這個人的作品。」

「年代太遠了啊…就算是寫書,沒有跟上潮流的話,遲早也會被淘汰。」

「沒有不會被淘汰的東西。」他翻著泛黃的書頁,閃過一個高爾夫殺人事件的標題。

聽到他的話,父親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你是對的。」

※ ※ ※

有人敲門。他起身去開,一個穿著白制服的年輕護士朝他笑笑,推著放滿醫療器具的鐵車子。「晚安。」

「啊,晚安。」發現自己正擋在門口,他連忙讓出一個能讓鐵車經過的空間。

太乙看到護士進來,抬頭打了個招呼。「晚安,昨晚怎麼沒看到妳?」

「我昨天請假,所以找人代班。」面帶笑容的護士一邊回答,邊從鐵車上拿下一個黑色的長盒子。

「能不能讓我量個血壓?玉鼎先生。」

「我可以拒絕嗎?」

護士仍舊笑著,打開盒子,準備進行工作。「當然不行囉。」

她著手量著,看到床頭櫃上的桌曆。「對了,今天是耶穌誕生的日子。」

「妳信耶穌?」韋護正窮極無聊的亂轉電視遙控,隨口問了一句。

「是。」護士看一下水銀上升的高度,將貼在父親手上的儀器除下。「很好,血壓正常。」

那位年輕護士起身的瞬間,他隱約瞧見她頸項間的光芒閃動、飛舞,看得出是一條銀製十字架。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願主保佑你們平安。」

※ ※ ※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願主保佑你平安。

過去的記憶中,也曾經有一個女子,在平安夜的時候,這樣對他說過。好像是母親的一個朋友,而如今,已經沒有聯絡了。

他不信耶和華,只是覺得那麼一句簡單的話語,在冷夜聽來,很是讓人感到窩心。

願你…平安。

※ ※ ※

《續》

2002.1.3
20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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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y秋水>

因為是楊戩的關係吧?
所以覺得這篇文有點傻氣...
很可愛...(楊本命之血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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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中…﹞ by某晴>


嗯嗯嗯…

難道是因為主角的關係,影響整篇文看起來的感覺嗎?
不…還是說,楊戩果然沒辦法當一個精明幹練﹝?﹞的主角呢…?^^b

這真是個好問題…﹝聽到沒?親愛的王子殿,不要再抱怨你沒辦法當上第一男主角了!←原著中的確是這樣啊…不過說起來,應該算主角的某蟑螂好像也是一副混世魔王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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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y fw>

> 難道是因為主角的關係,影響整篇文看起來的感覺嗎?
> 不…還是說,楊戩果然沒辦法當一個精明幹練﹝?﹞的主角呢…?^^b

是這樣嗎?

我想因為王子殿還是未成熟的感覺吧!

師叔:我在等...等待甜美的果實成熟(興奮地發抖發抖)

...西x:你偷了我的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