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悼〈四〉

※ ※ ※ ※ ※ ※ ※


夜色是黑的,月光是昏灰的。風在流動,鼓漲著撞擊玻璃的怪叫聲,一次比一次清晰,又似是一次比一次混濁。

燈是暗的。他躺在床上,聽著狂嘯的風,閉上眼睛,仍舊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擴散著。

很久以前,只要聽到這樣的聲音,就以為是地獄裡的怨鬼來了。

地獄裡的怨鬼啊…倒是有點像。不過,今晚可是西方國家的「平安夜」,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恐怕也不太吉利吧。

以往到了這個日子,隔天都會放假的,也樂得晚點就寢,第二天睡覺睡到自然醒。但今年沒有了,週休二日使得假期減少,明天還得上課,他幾乎可以預見班上大票同學會在第一堂課睡眼惺忪的向班導大吐苦水。

音響裡放著歌,播到了一曲鋼琴,水邊的阿蒂麗娜。叮咚的前奏響起,像水鏡攏上白紗,逐漸撩起,望見一個少女在溪邊緩緩梳髮。

讓身體試著睡去,窗外怨鬼還在吼著。聽風聲,也不知道聽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鐘,也可能是三十分鐘,終於產生一絲倦意。

伸手在床邊的桌上摸索著,他朦朧的按下遙控器的開關鈕,剎那間就無聲了,彷彿歌者的聲帶突然長繭,一切只剩下叫囂的風。

剩下怨鬼呢,提著冰冷的闇夜燈火,吼叫著什麼,要去哪裡,與誰相約相會?

※ ※ ※

那樣的一個夜,他什麼夢都沒有作。

好深好沉的一片黑,觸手一片惘然,沒有溫度的標準。

※ ※ ※

凌晨近兩點左右,電話鈴聲響起,非常刺耳的在大半夜。

是太乙,不知道什麼時候獨自出門了,話筒那端的聲音微啞。

他是以一種非常突然的方式下床的,厚重的棉被滑落,裸露在刺骨空氣裡。在極為短暫的時間之中換好衣服,戴上眼鏡,然後翻出書包中的皮夾。

在住家高樓前的大馬路上,他看見大廈、看見廣場、看見稀少的來往車輛、看見黯淡的商家,就是看不見一點抽象的光亮。

※ ※ ※

「台大。」

「醫院嗎?」

「──醫院舊館。」

※ ※ ※

《不具名的波動炸開,在鬼棲身的處所。聽不到歌,沒有歌。》

※ ※ ※

承諾與承諾的人,在當時看來,總認為是天經地義。

然而當結局迫近眉睫,只看見空洞的過去在狂舞,曾經的承諾、曾經的人,都在瞬間崩毀,化作滿地飛花。

腦海中旋過記憶裡的聲音,驀然抽痛。

※ ※ ※

闇夜有月,灑進破碎的明光。

疾步走在長長的走廊之上。一頭散開的長髮,一身暗色的衣裳,踏著匆促的腳步,迴響在空氣間的音波震動。

遠遠看見前方,白衣服的醫生護士從房裡出來,又從外頭進去,擱在門邊的鐵車子,凌凌亂亂擺著好多東西。他心一驚,只希望那不是目的地的病房。

母親倚靠在牆上,看見他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流淚,一個擁抱。他任由母親抱著,感到濕潤的水氣從頸項滑落,怔怔看病房裡忙碌的醫護人員,陌生的大型機器,竟是思緒又再度無聲。

她放開他,別過頭去,手指指向房門敞開的空間。

※ ※ ※

他從陌生的人之間推著,走進病房。

房間裡還有一台護士用的鐵車,滿是透明的塑膠管子、沾血的針頭,一袋空了的點滴袋。

父親在床上,臉上罩透明的罩子,裡面有呼吸產生的微微蒸氣,連了長長的塑膠管,接在一個不斷打壓的幫浦之下。床旁邊放置一個好大的機器盒子,上面有螢幕,幾條不規則前進的線路在走,看得出是心電圖。
太乙坐在床邊,臉上也沒有淚痕,只是凝望著父親的臉。

「…楊先生。」是晚間的那位護士。

「借步說個話,好嗎?」

※ ※ ※

「玉鼎先生他…一點半的時候,斷氣了。」

「…目前是用電壓促使心臟跳動,但已經有了一個鐘頭…拖得越久,痛苦就越大。」

「我們必須問過每一個家屬的想法…」

「要拔管,還是送回熟悉的地方送終?」

※ ※ ※

「…沒有用的,人都去了…」

「就…現在讓他解脫吧……」

※ ※ ※

終究還是揭開氧氣罩。

心電圖上的線路不走了,慢慢的,剩下一條平直的線。

※ ※ ※

一個陌生的護士在床邊,幫父親緩緩抽出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以及擦拭著血跡。職業的沉靜。

「…人的聽覺是最後離開的。你們現在說話,他還聽得到。」

他看著俊秀的容顏,一言不出。取下眼鏡,撩起散亂的髮,彎身靠近亡者。

最後一個輕如微風的吻。

※ ※ ※

「我愛你…」

※ ※ ※

《沉默。聽見無聲之音,從遙遠的那一端升起。》

※ ※ ※

「原因是猝死。脊髓的癌細胞失控,以及肺轉移…我們這邊,大概一年會碰到兩三個這樣的病人。發作前沒有任何異常的狀況,但潛伏的癌細胞大量衝出,從血管怖到各處,然後經過腦。…在很短時間內就斷氣了,都是突發的,通常急救無效…啊,妳是他太太嗎?現在的確說什麼都沒用了,但這是院方的責任,有必要讓家屬知道確切的原因。」

「…就是905的病患嗎?上星期才是我巡房的呢。真可惜,那麼一個漂亮的人,到昨天為止都好好的啊…」

「總醫師很快就會過來了,我們會盡快開立死亡證明書。…請問死者有宗教信仰嗎?新館地下層有佛教的往生室,可以租用八小時…好的,我去請太平間的人來,他會帶你們到那裡…」

「那個…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有認識的朋友…她是佛教徒,能夠聯絡到助唸團,大概早上就會到了。當然,這是私下,不關醫院的事…」

※ ※ ※

──我想要永遠保護那個孩子…

※ ※ ※

「眼淚是不能滴到他身上的…如果想哭的話,就先迴避吧…」

「那位護士說,在助唸的師父來之前…她朋友叮嚀要一直念佛,唸阿彌陀聖號。」

「不能間斷。在其他人趕來之前,就三個人輪流吧…」

※ ※ ※

一整天,從凌晨到清晨,清晨到早晨,早晨到正午,正午到黃昏,又進入黑夜之間,他都沒有闔眼。

眼睛早已痠透紅腫了,但只要一閉上,恐懼就從四面八方擁來,無法消去,無法散開。

※ ※ ※

《假若世界純然只是一場春秋大夢,那在夢中央的源頭,又是什麼,指使著這樣一個大謊言運轉,亙古至今?》

※ ※ ※

他在家中的沙發上睜開眼睛,四周凌亂的睡著母親、太乙,還有比他更早清醒的韋護。

是白天了。第二個白天。

──你真的知道玉鼎是什麼病嗎?

「……啊…現在想起來,當初你說對了。」

「那也不能改變什麼。」

「……」看了一下玄關旁臨時佈置起來的靈堂,他輕輕呻吟一聲。「…只是…沒有人說,竟又是…」

「癌症嗎?」

他又閉上眼,「已經是作化療無效的地步了…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

「…楊戩,你要不要聽我說?」

「說吧…」

「平安夜那天,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麼沒和我講?」

「是他叫我別告訴你的。」韋護頓了頓,「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所謂不得不住院的原因,腫瘤其實並非什麼重要的因素…」

「那個時候,脊髓就已經被癌細胞啃掉大半了。到最近,幾乎全部都被壞東西佔據,所以他的四肢才無法行動。…就算是沒有健保支付的新藥,大概也只能拖三五個月吧…」

「玉鼎一直不想讓你知道…他之所以能夠支持到這個時候,也只是怕你失去父親而已…」

他仍舊沒有張開眼睛。「………原來如此。」

靜了,都靜了。只有一陣乘著魅靈而來的怨鬼之風,捲起一場狂沙。

「只因為我是個『孩子』,你們就什麼都不說嗎?」

※ ※ ※

太乙該是被傷害最深的,但連一滴淚水都沒有掉,只是似乎無盡止的沉默著。

非關話語上的沉默,心是死的,也就默了下來;甚至在太乙懷裡哭過一場,而他拍著他的肩膀,只是無言安慰。

不論平常怎樣柔弱,怎麼說,終究是大他十餘歲的人哪。

※ ※ ※

母親經歷過這次的事,曾經冷然著臉,宣示似的這樣說:她不會再信任台大的任何一名醫生,全都是沒用的傢伙。

──不論是媽那次,還是玉鼎…

當然,他知道那只是一種極端的情緒化,但看過外婆、父親兩個案例,內心竟是不由得暗自贊同。

自今以後,不會想再踏進那間醫院一步。

※ ※ ※

「你們打算怎麼處理…嗯,他的身體?我是說,現在暫放在殯儀館沒錯吧?」

「火化。」太乙平靜的答:「一點痕跡都不要留下。」

※ ※ ※

「……就這樣走了……」他的手,蒙住了臉,水從指縫間流出,再滑落到衣領、地上。啪答,啪答。

「那我們呢…他有沒有為我們想啊──」

嘶啞的哭聲,已經沒有人回應。

※ ※ ※

《似是狂風,漫天蓋地而來。風沙未散,塵土飛揚。》

※ ※ ※

在彼端。為在彼端亡者所進行的儀式,只是型態。

他想要用心,去祈禱,卻每每念起,就是一片好大的空白佔據靈魂。聽覺無聲,視覺無物,嗅覺無味,觸覺無感。

徬徨無痕。

※ ※ ※

其實也就是那麼一片空白而已。

交雜的過去,曾經的有恆,碎在水底,像玻璃。無聲又似有聲,無物又似有物,無味又似有味,無感又似有感。

徬徨也似是沒有徬徨。但當一觸碰到的瞬間,扎住了,才驚覺那些想逃避的,其實還是存在。

挑上神經尖端,刺痛化作淌下的鮮血,沾染上一地雪白。

※ ※ ※

﹝「……還在嗎?…」﹞

「…啊,是…」

﹝「你兩天沒來學校了,聽說你們導師有和全班說明。可是那兩個人不肯講…還好吧?」﹞

「……」

「…天化……」

「我父親過世了。」



﹝「………」﹞

「…聽得到我的話嗎?」

﹝「……聽到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

﹝「………」﹞

「……」

「…就突然走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

﹝「…楊…」﹞

「那麼大的醫院,一年只有兩三個病例…」

﹝「………」﹞

「…為什麼偏偏是我們…?」

他發現他的臉,又濕了。

「為什麼……」

※ ※ ※

其實心底還是很怨恨的吧。

恨著什麼東西,也說不上來,但一種莫名的悲慟,讓人感覺到一種確切存在的可惡事物。

一種別人擁有,而他沒有的。突然間沒有了。

※ ※ ※

韋護幫他請了兩天假。第三天,就要開始上課。

──我們不希望耽誤到你的課業。玉鼎先前也是這麼想的…

像平常一樣,相同的作息,相同的時間出門,在相同的站牌等待公車。

踏進教室的時候還早,只有兩三個早到的人在看書,沉默的,和往常沒有不同的地方。他放下書包,把外套掛在椅背後面,然後到外面的水槽洗臉。

「啊,楊戩…」進門時碰見一個正要入內的同學,看到他,好像有點尷尬。「…早安。」

他示意性的點頭,直接擦身而過。沒有開口,甚至不想給人一個禮貌上的微笑,只是回座位坐好,翻出一本課本。

沒有想別的事,就純粹是精神集中不起來。發呆。

時間過去了,教室裡的聲音增大了,依然沒有人和他交談上一句話,頂多匆促而慌張的一聲早。

就是這麼回事。明明四周的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卻沒有人敢問,只是像躲避瘟疫似的避免接觸,要不就是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你,然後邊和別人秘密的交頭接耳,邊用小聲卻足以讓你聽到的音量的嘆氣,就差沒有明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而已,但是我真的很同情你喔」。

回頭看了一眼時鐘,距離打掃還有五分鐘。

好吵。他趴在桌上,閉著眼,其實也不想睡,只是用來免於接觸自以為聰明做法的同情眼光,以及拒聽那些有關或者無關的話語。

「楊戩。」

是蟬玉。

「你睡死了啊,楊戩。」

不過他沒有理。

「喂,楊戩。」

繼續沒有回應。

「楊戩,我知道你根本沒睡。」

依舊如此。

「楊戩!」

沒有張開眼睛,手也沒有移開,蟬玉仍然看不到他的臉。「…不要叫了,這樣很煩。」

「…」

猛然間手腕讓人抓住,然後整個上半身被提起,看到紅髮少女氣憤的神情。

輕輕甩了一下,發覺她大概是很用力的,被握得很緊,竟是掙脫不開,關節不由得稍微發痛。「放開。」

「才不要。只要一放開,你就又不說話了吧!」

「我不想說廢話。」沒有怒意,沒有嘲弄,只是簡單的道來。

他淡然看過少女一眼,只使上了一點力,就從她手中抽開。

逕自起身。

※ ※ ※

班導在打掃完後的空檔找過他,似是遺憾的說完一番話,拍拍他的肩膀,以幾句不外乎是勉勵他「重新站起來」的話語作結,他禮貌而疏遠的答謝了。

然後轉身離去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導師和同學開玩笑的聲音,還有佯怒。

※ ※ ※

他一直是被蒙在鼓裡的那個人。因為『孩子』的身分。

不能否認年紀、個性成熟度這種難以強辯的問題,僅僅希望有事情的時候,就算不能插手,至少也要知道真正的實情。

外婆的事情,他不知道,父親的事情,他不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永遠後知後覺。

就像到了許多年後,才知道父母之間的事實,原來不是那樣的。他們在學生時代相戀,然後母親遇見父親,知道自己無法動搖那對情人的心志,才定下一個要求:她只要孩子就好,不糾纏不拖拉。﹝他就是約定下的證物,而他竟然認為太乙是那場婚姻的第三者。﹞

只要沒有人說,真的連一點蛛絲馬跡都不會摸到,被裹在眾人所關愛的羊水之中,無法破其而出。

﹝但是,該存在的依舊存在,即使是小王子所一心去愛的玫瑰,終究是得面對外頭的現實環境。﹞

眼前每閃過故人的身影,就是一陣無法呼吸的沉重,壓迫在胸口之上久久不起。融化了,還是存著那股顫慄。

──你們那樣的忍受痛苦,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 ※ ※

﹝…世界不是為了特定的某個人,才持續運轉的。…﹞

就因為這樣,當發現的時候,竟是不自覺的想哭。

世界不是為他而存在啊。當然也不可能他的世界崩壞,就產生那麼一點近乎沒有的裂痕。

深刻感觸到四周的幸福,也認知自己暴露在這樣刺激的氣氛之中,傷口正被腐蝕,似乎再過不久,就可以見骨。

錐心。

※ ※ ※

第二堂是數學課,矮小的任課老師走進來,站上講台讓全班對她敬過禮後,透過鏡片看到他﹝以她那種身高和距離要看到後面的橫排還不算很容易﹞,毫不掩飾地驚訝:「咦,楊戩你來了呀,我聽你們老師說你至少會休一個星期耶!」

「預定就是兩天。」回話是用一種淡到近乎冷漠的口吻回的,不過似乎沒人聽得出來。

「這樣喔。好啦好啦,不要難過哦。」女老師推了推厚重的眼鏡,展開一個在他看來實在很愚蠢的笑容。「既然是喪假,你的訂正本可以下次再交,記得拿來辦公室…三樓音樂班辦公室那裡,右邊第一排最靠窗的那個位子。或者我告訴你我的課表,你就直接到那個班級…」

他沒有作聲,只是攤開講義,一副準備上課的模樣。

數學老師乾咳一聲,「…嗯,那麼,我們上課。翻開第三章第三節,今天是一百七十二頁…」

教室裡響起一陣沙沙的翻書聲,開始講課了,不過他不想聽,只覺得煩躁。

煩,煩得讓人發瘋,連遠處的鳥鳴都變得尖銳。

反正他們是「同情」他的,對吧,所以他在這段時間內,即使是猖狂,也一定會被包容的。他取出一張測驗紙,開始動筆寫字,連遮掩的動作都懶得作,大剌剌的寫起來了,無視於講台上那位要求出名嚴苛的任課老師。

事實證明他想的沒錯。老師是往這裡瞄了一下,然而幾乎沒有稍作停頓,就繼續面向黑板講解內容,連同學都不敢往他的座位上多停滯片刻,就好像他已經與空氣同化似的。

那可是個連學生轉筆都不允許的完美主義者呢。他很想笑,知道就算在這裡大笑一場,怕也沒有人干擾,甚至也不會因此多看他一眼,但是,那卻只暴露了自己的悲哀。

被好多冠上同情名字的氣泡擁著,他哭不出來,也露不出笑,只需要作一尊木雕的刻像,而那雕像之名即是悲傷。

他頓了一下,筆又開始寫,黑色墨水字一個個行雲流水的滑過去,落在淺色的行裡間。

觀自在菩薩。行身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 ※ ※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然而人由出生所來,由死亡而滅。一個乾淨的空白,就不容許有污點存在,有污點存在的區域,就不是空白。有增了,就一定會減,有減了,就一定會增。

並沒有那樣深奧而虛幻的東西。

那是否幸福曾經來過,就又一定會走呢?

有個比喻是這樣說的,幸福乘在雲朵之上,被風吹送過來,是離開了某個人的身邊,才會來到自己的周圍,而當它遠走不在,也是為了去給予下一個人幸福,如此公平的循環不已。

他曾經親手握在掌心中的事物,那樣珍惜的平衡,就在眨眼間被帶走了,送往一個幸福還未曾降臨過的地方。

不說再見,不敢說再見。

什麼時候,再見?

※ ※ ※ 

第四節了,仍然保持著話說不到十句的紀錄。蟬玉下課依然還是繼續找他,甚至帶了在自己班上趕作業的姬發過來。

風紀原本在台上登記號碼的,現在卻走了回去。英文老師才踏進一隻腳來,全班如同往常靜默無聲,他在桌上擺好課本,然後等課開始。

英文老師和任教數學的那位一樣,都是矮小卻很嚴格、身材稍微圓胖的女子,臉上也都帶著一副深度數的眼鏡;但比起數學老師來,他是對這名總是穿著鮮豔套裝的女子討厭多了,至少他就曾經惹她發過好幾次脾氣。

「昨天的習作拿出來,我們要對答案。」

犀利的眼光掃射過全班一遍,「沒帶、沒寫的,站起來。」

立刻傳出一陣拉開椅子的喀啦聲,有幾個人站了起來,而大部分面對她都是面無表情的,當然,他在其中。

「很好,老樣子,蛙跳一百次、上下蹲一百次、伏地挺身五十次、操場一圈,隨你們選…」英文老師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微微提高了聲音。「又是你。」好像他從來不帶作業似的。

他依舊那種一句廢話不說的神情,和淡得要結冰的聲音。「我前兩天請假。」

「難道你不會打電話問同學嗎?沒手沒腳還是沒嘴巴?」全班無聲,她似乎是等著眾人爆笑的期待落空,又繼續開口。「不要以為病假就可以不作作業,自己身體不顧好,怪誰啊──」

週遭瞬間跌進一種微妙的空白,最後是一位首排的女同學說了,小小聲的:「老師,他請喪假。」

「…哦。」英文老師朝這裡看上一眼,用一種讓他很不舒服的口氣說話。「那我就不計較了,不過你還是得扣操行零點三分,紀錄卡拿來。」

乾脆的拉開椅子,在眾人注視下走到講桌之前,遞出一張滿是格子的小卡紙。

女老師從筆筒裡抽了一隻廣告原子筆,肥短的手指動起來,在三個格子裡簽上一個好大的姓氏,潦草得無法辨認,他彎身取回。

「…請注意妳的用詞,老師。」

「…」她幾乎是不敢置信的往他這邊看來,像是被電流觸到的驚愕,大概少有學生會這樣說話的樣子。「你…」

「楊戩!我可以因此計你警告──」

老師在他返回座位的背影後吼著,但因為他說話時的聲音很低,沒有
人聽到,班上為之一陣愕然。

「假若妳認為我『不尊敬師長』的話,」微轉過身,露出一個冷若冰霜的笑容。自兩天以來第一次笑,卻是這種比辱罵還要讓對方難堪的嘲諷。「就請便吧。」

「恕我無法上這樣無禮的課程。」

他自行走出教室,沒有再回頭望一眼。

※ ※ ※

相差兩天的時空。與彼端的距離。

憶起父親的容顏,清俊的臉,烏色的髮,少年般白皙的膚,低沉的嗓,晶亮的眼。溫柔的一切。

在一起的時間,被稱之為回憶的東西…

那麼容易破碎,他想讓自己想不起來了。

※ ※ ※

我不怕死,死很容易。──常有許多自以為是的人們這樣說,為了意表豪氣嗎?真是愚蠢的話語呵。

死是很容易的,但死了以後,週遭之人卻不是感覺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會說出那種不負責的話的,除了愚蠢,沒有其他形容詞彙。

人是由許多方面的片面映像組起來的,同儕間的自己,長輩間的自己,情人間的自己,隱藏的自己,為了完成某個目標的自己,假若全部都可以消失,不留一點痕跡的話,他想他會把那些口稱不怕死的通通推下高樓。

不怕死的,就自己去死好了。說這種愚蠢的話語,是要讓真正開始恐懼死亡的人再傷痛一次嗎?

※ ※ ※

天空很暗,空氣很冷,微朦的細雨在飄。

還在佈滿塵灰的樓梯間,就看見拉開的老舊鐵門外,烈如火燒的髮,他莫名放心下來。跨出門檻,一個制服穿著不合規定的少年,坐在門旁的短窄水泥簷頂之下,閉著眼睛,耳機細長的線路接在手邊一台銀色隨身聽上。

他坐下來,只是看著天空、看著雨,不遠處欄杆外是一片廣大。他沒有開口,鄰人也沒有作聲。一直默了良久的時間。

「…喂。」

聞過聲去,少年正拔下耳機一邊。

「不用了…」想要拒絕,黑色套著棉的耳機就被塞到手中了,只好接受。「謝謝。」

他戴上,細細的鋼琴聲傳來,彈一首不知名的曲。

忡怔一會。

…好溫柔的歌。

像人魚在唱。細碎的片段,綿長的音色。

鋼琴的聲音不大,其間參雜一種機器特有的噪音,應該不是外面販賣的帶子吧。

「…彈奏的人,是你母親嗎…?」他記得他母親的職業,是一位鋼琴師。

當事者不予置否,只是呆望天空。「…她死了。」

死了?

「前年年底,車禍死了。」

「怎麼…」他們從以前就認識,卻沒聽過這事,大概連天化他們也沒有。

「……」

「…我留了一條項鍊,十多片音樂帶。剩下的,被親戚拿走了。」

「他們認為我拿去的不值錢,所以無所謂…沒有人記得她。」

接下來是沉默。他聽著琴聲,陌生的旋律,漸感安心。

「……你…之前不想說嗎?」

「沒有理由說。」

他沒有稱讚他很堅強,一言不發;堅強在這種時候,只是一種侮蔑的詞語。

※ ※ ※

開始在手腕上戴著物品,是平安夜以後的事。

父親曾經送過他很是精緻的佛珠,木桶形狀的檀香木頭,一個一個立著連接起來,兩面刻佛、蓮花。古樸而簡單。

他沒有在身上別麻,那天以後,就開始戴了。

他沒有留給他什麼,所以,他用他給他的物品,來替他悼念。

﹝…悼念兩字呀…﹞

※ ※ ※

無法不流淚。

很多虛構的人,是那樣的懂得隱藏自我,碰到了死亡,不哭,不流淚。在真實中,是罕有這樣的人的。無法變得那麼冷然,只是普通人,他流淚。

哭泣代表什麼?什麼都不代表。

為什麼要哭泣?

他說不上來。哭泣是無濟於事的,但即使明瞭,卻也無法停住那種無意義的動作。

確切的事,想不到那麼多了。

※ ※ ※

淚是冰的,滴不下來,只會凝結,恆在某個點上。

他不想一直往「傷心」的方向去看,因傷心而心傷,卻發現在這個時間,無法顧及其他,手上有水,都是鹹的。

是的,他想念故去的亡者,但那又能如何呢?

※ ※ ※

《永恆一詞,是要經過昇華,才得降臨於身的。》

※ ※ ※

於是他病倒了。

早在上次段考前就有預兆,只是當時忙於父親的事,沒有理會,鬱積到身心疲累的今天,突然爆發出來。

一病就是一個星期,還未有好轉的跡象。母親同太乙到禪寺作七,他跟著去了,拖著一個病體盤坐著,和眾人念佛。

後來還是持續去學校,只是整個人病厭厭的,而且體育課一律休息。一直又撐了快要第二個七天,終於倒下,無法起床了。

※ ※ ※

人在床上,朦朧中聽見母親和韋護的對話。

「…再拖下去不行,妳娘家人面廣,有認識不錯的醫生嗎?」

「有是有,但不可能為了戩特地趕過來看。」

「再說,畢竟我們現在是守喪之家,大部分人避諱,不會想來的。」

「…」

「我有一個認識的人,雖然不是醫生,不過持有執照…他向來不避諱,妳覺得怎樣?」

「為什麼有執照卻不是醫生?」

「聽說是因為興趣才考的,反正他那個人作的事,總是很難理解哪。唉…要不是緊要關頭,我也不想欠他人情債…」

「那,你這樣說的話…」

他想開口告訴他們不必緊張,卻覺得一陣疾病特有的疲累襲來,昏昏睡去。

※ ※ ※

「…喂,普賢嗎?…」

「…找那個傢伙。拜託你盡快,我有事請他幫忙…私人的,如果他有時間的話……」

※ ※ ※

遇見外婆走時,也曾經作過的一個幻境。

破碎的片段組合起來,好多好多不一樣的雜亂色彩。有笑的聲音,有哭的聲音,也有讓人顫慄的無聲…

嘶聲喊著,一片空盪迴響。小丑似的踢踏聲,嘲諷的片段,像跑馬燈一樣流去,花花綠綠,卻是一縷無名的清煙纏繞。

夢中迷走。

※ ※ ※

我愛你…

※ ※ ※

他在流淚,沾濕了潔白的枕邊。

緩慢滑落。

※ ※ ※

《完》

Muri due vento
Notte e scesa
Padre e figlio sono insiem

Con un cavallo
Vanno avanti
In questa oscurita

Ma ad un tratto
II bimbo trema
Dalla paura
Freddo si fa

Padre oh padre
Tu non hai visto
Re degli elfi
Eccolo la

Figlio oh padre
Hai gia sentito
Cosa mi dice
E che vuol' far'?

Figilio perduto
Se tu non vieni
Io usero la forza che ho

Padre oh padre
Re degli rlfi
Mi sta toccando
Male mi fa

E il bambino
Con occhi chiusi
Lui non si muove
Perso e gia

Figlio
Figlio perduto
Se tu non vieni
Io usero la mia forza

Padre oh padre
Re digli elfi
Mi sta toccando
Male ml fa

E il bamvino.
Con occhi chiusi
Lui non si muove
Perso e gia

…perso e gia

﹝Sarah Brightman / Figlio Perduto﹞

強風如牆
夜已降臨
父子同行
在一匹馬上
他們向前行
穿越巨大的黑暗

但突然間
男孩因為恐懼
而顫慄,
變冷了

父親喔父親
你沒看見嗎─
精靈之王
就在那裡

「迷失的孩子─」
「你想要玩耍嗎?」
「我帶給你快樂,」
「跟我來。」

父親喔父親
你聽到了嗎─
它說的話
還有它的意圖

「孩子,」
「迷失的孩子,」
「假如你不跟我走、」
「那我將用我的力量。」

父親喔父親
是精靈之王
它在碰我、
它傷害了我…

而男孩
閉上眼
他不動了,
他已經迷失
他已經迷失。

﹝莎拉布萊曼 / 失去的孩子﹞



後記

結束了。這是我第一個單主角的故事,第一個主角沒有發生愛情的故事,更是第一個為悲傷而悲傷的故事,終於結束了。

沒有預定大綱,想寫什麼,就寫什麼。也因此結束得特別快…不過想表達的,就只有這些篇幅,也超過了原本定好的三篇。

很潦草的故事,沒有特殊意義的主題、沒有特殊的描寫技巧,純粹只是想寫。

故事的主角一定不能過於聰明,所以排除掉我也很常用的某人和普賢,而楊戩還有未成熟的地方﹝^^﹞,就選中他了。

主角好像很愛哭…會嗎?

這應該是現實中該有的反應吧,畢竟在那種情節中,我是不怎麼相信他會冷靜到某種不可思議的地步的。﹝或許以後有可能吧,但以目前設定的年齡來看。﹞

好吧,關於故事就到這裡了。﹝合掌﹞

再來是後面那首歌,出自「SARAH BRIGHTMAN CLASSICS」﹝很不錯的片子,推薦給喜歡聽唯美女聲的人。^^﹞,不過因為是精選輯,所以不清楚原先收錄在哪片專輯…﹝原詞是英文嗎?好多未知的單字…﹞

看中譯歌詞的感想,嗯,有一種歌劇的味道,或者是所謂吟唱詩人的故事…不過別人的感想是怎樣,我當然不知道囉。

呃,還有什麼要說的?

啊啊…對了,一直很想寫「有後續想像空間的結局」,這次終於實現願望了。^^;;

最後也沒什麼,頂多,就是希望看到底的各位喜歡吧。﹝當然,如果不喜歡,也是無法勉強啊。:P﹞

2002.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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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 死亡 by EXAGO>


我覺得很多小說、戲劇為了表現某種極端而扯上死字,會造成反效果。
例如:
某某主角為了表現他的譎傲不馴,黑暗恐怖,總是藉由對死亡的不屑來表現,可是這種過分強調的不屑卻正好說明了對死亡的在意與害怕。
可是,不管人們如何看待死亡,害怕或是不屑,死亡總是在那裡,躲也躲不掉。而這些對死亡的反應,也只是徒勞的掙扎而已。
這是我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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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悼〈四〉 下•完 by翎>

  很仔細地讀完它。總覺得,如果太過感受其中的氣氛的話,反而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一段眾人對於「死亡」的反應,令人看的同時,倒抽冷氣。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在死亡面前,成了平等,也加大了分歧--所有的真實,一覽無遺。

  有人說經過死亡將是成熟的一個階段。我自認不懂死亡,所以無法大膽表達讀完的感覺……只能說,感謝晴晴殿寫了這樣的一篇作品,帶讀者以深入心靈的方式,走過一次死亡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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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悼〈四〉 下•完 by某晴>

這樣說的話,我也不知道能回應什麼…

>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在死亡面前,成了平等,也加大了分歧--所有的真實,一覽無遺。

嗯…喜歡這句話…

那麼,我試著簡單敘述一下自己的想法…
陪過死亡一段的活人,由任何方面來說,都是絕對平等的;但我私心的認為,死亡本身,不平等。
好像有點前後矛盾呢…或許只是和亡者有關聯的人才會有的感觸。割的是別人的肉,沒關係,刀子一轉到身上,就覺得天地都對自己不公平,「為什麼只有我如此悲慘?」。﹝其實在他享受幸福的同時,不是也有很多人在受苦受折磨嗎?﹞
就像一句話,「可憐的人很多,但發生在自己週遭的,不僅可憐,而且可恨」,恨什麼,恨天吧,我想應該是的。

亦或許,也是平等的,誰知道…就像賭骰子大小的機率。今天你不死,明天你還是得死,明天沒死,後天也可能死,只是多活幾天和少活幾天的差別而已。
這是簡單的事實。但說的輕鬆,等發生了才知道其實差別很大,大到無法想像的地步…人癡就是癡在這種生死邊界的地方。

死亡不純粹是死亡…我是這麼想的…

題外話,關於「不怕死」:通常不怕死的人,直到了一隻腳踏進棺材,才開始高喊生命可愛,但通常表現得出來的,結局都真的難逃一死了。
他不怕死,但怕不怕死前的折磨呢?這真是一個好問題…
﹝他不怕死,但他的親人怕不怕他死呢?﹞

>有人說經過死亡將是成熟的一個階段。

應該是的…不過是「強迫成熟」,「強迫獨立」。

﹝翎殿不用謝啊…我只是單純想要表達這樣一種東西,成不成功還是個謎題…:D﹞
依然要感謝回文,因為覺得這種題材的作品,尤其作為一篇同人小說,可讀性實在沒辦法高到哪裡去,讀者的接受度應該也不大…所以,好在有翎殿,讓我安心多了。謝謝妳,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