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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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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一堂課,是沒有老師監督的「榮譽考試」:美其名如此,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數學老師任教的音樂班有活動,趕回去幫忙做最後排演罷。

全班都低著頭,從窗外看可能是一派認真樣,沙沙的觸到紙張的聲音不斷傳來,偶爾有文具掉落地面的碰撞聲。然而更多是竊竊笑語,仔細一點聽,從昨晚的連續劇到下個月發售的化妝品,從大前天的A書到今天某班的代課女老師,甚至是八卦或者幫班對情侶傳話的,什麼主題通通出籠,要不是還看在隨時可能出現的巡堂老師份上,怕是早就吵翻天花板。

「嘿,楊戩。」

後面同學戳戳他的肩膀,然後一團皺巴巴的紙團被丟到桌面上來。「我知道你不用這個,不過幫忙傳給前面吧,謝啦。」

他停下計算的動作,伸手攤開那張皺到一塌糊塗的測驗紙,上面歪七扭八的寫著題號、答案﹝當然,所有人都知道僅供參考﹞,不知道是從位夠義氣的同學那裡開始的,命中率大概還有百分之六十呢。

然而一路傳到了他手中,想必是經過長途跋涉,連其他的百分之四十,被各種筆跡修改過後,幾乎是八成多的正確性。

怪不得眾所公認,小抄這東西是越多人分享越好。

切忌要故意寫錯,否則被沙拉頭知道就沒完沒了──﹝沙拉頭不知道是哪屆學長為數學老師取的別號,用來形容那頭似乎三年不洗的鳥窩卷髮十分恰當。﹞看到旁邊還有人這麼貼心的附上一句,他不禁輕笑一下,把測驗紙折好後,塞給前座的同學。

抬頭看看掛在黑板旁的時鐘,才過了二十五分左右時間。

於是寫完剩餘幾題,照慣例檢查過一遍,翻至背面以後,他就直接趴下小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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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剛打響,坐在最後一個的同學起身收完考卷,眾人就紛紛三五成群去了。下課總是教室裡面吵,教室外面也吵,全校都鬧了起來。

他事先把考卷壓在桌面的書包背帶下,任人抽走,所以沒受到什麼影響,繼續睏倦的趴在桌上睡覺。接著蟬玉就突然出現了,盤問完幾個問題之後,篤定的說。

「你感冒了。」

「或許。」他連眼皮抬都沒抬,「別告訴我,妳來打擾別人就是這個爛原因。」

「什麼爛,等身體搞壞就知道爛…幾天沒睡覺都不會有事?生病不去看醫生也不打緊?」質問者幾乎是指著他的鼻子嚷,「啊?」

「真是神準喔…」話說回來,有明顯到這種地步嗎?

「虧你還說什麼皮膚不好好保養不行,現在連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什麼?黑眼圈?

「還有啊,晚上九點十點才到家,工作一個人做也會發瘋,你到底知不知道?出外又不添衣服,你以為以為你是鐵打的?」

等等…她哪可能知道他幾點回家、回家後在幹嘛、甚至是出外穿幾件衣服?

「…讓我想一下…」悶哼一聲,「是韋護那個大嘴巴說的。」

除此之外,大概也沒有其他人選了。

「喂,他可是關心你耶,那是什麼口氣啊?」

「我說,我已經警告他別亂說話了,沒想到這傢伙言而無信…」

「楊…」

「謝謝妳的關心。」他抬起頭,向蟬玉笑了一下。

「不過我沒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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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才剛向人保證過沒事,第二節的體育課,就體力不支了。

要不是哪吒勉強答應保密,他大概會被馬上送往保健中心,然後回家修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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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當真正的悲傷來臨,才驚覺空氣竟是如此緊迫到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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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我跟妳說喔…

這是以前回去母親娘家,慣有的開場白:他從小和外祖母很親,外祖母也是同等量的疼他。

住母親那邊的日子,睡前都會先喝上一大碗外婆熬的清澈雞湯,才肯乖乖上床。也因此在父親家固定住下的時候,頭一天還問,今天怎麼不喝湯呢?著實讓父親呆了好一陣子不能意會。

小戩,外婆是這麼喚他的。從小到大,也只有她用這個名字叫他,他會自然的回應。

祖孫倆牽著手,靠著公車或者兩條腿,似乎就可以走遍天下:他們到廟裡燒香,一起逛菜市場,去長輩家的三合院串門子,到親戚所有的大湖去看人釣魚,上美容院洗頭髮,參觀集團旗下商家的運作。

很小的時候,因為母親年輕、不擅於照顧小孩,外婆怕弄痛他了,總是親自幫他洗澡,直到上了幼稚園前都是如此。

等小戩大了,還要不要阿媽啊?

常常外婆準備好了熱水,幫他在身上抹肥皂的時候,會這樣問。當時他總是被柔細的泡沫弄癢了,咯咯的笑著回答要。

那如果你的女朋友不要,怎麼辦?

她不要阿媽,我就不要她。──他嘟著嘴,理所當然的說,然後撲進外婆懷裡,往往弄得她一身乾淨衣裳都是泡泡。

要,當然要了,她是他如此親近眷戀的長輩呵,怎麼會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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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歡小動物,說是麻煩。

母親常笑著說,你阿媽喜歡的啊,都是在電視上才看得到的虎豹獅鷹。反正,就是猛獸,看起來很威風八面的那種。

不過外婆看在流浪動物無家可歸的份上,養了好幾隻野貓,以前還有小狗,送給伯公嬸婆他們了;以前印象很深刻,幼弱的貓兒得了眼疾,外婆會帶牠去看醫生,然後每天按時點眼藥。

春天的時候,他會看見一排頗有威勢的行軍,從眼前神氣的走過。往往是一隻母貓,帶著三四隻小貓,整齊成一直線的炫耀似亂走亂走。

眾表姊妹和他都是混在貓堆裡長大的,所以他縱使不喜歡貓咪那有些詭異的眼睛,卻學得一口維妙維肖的貓叫聲。偶爾在外頭輕輕開口一下,還會有流浪貓被引過來呢。

後來,幾隻柔順的貓咪,見到他們家的孩子,會乖巧的咪咪叫幾聲,甚至一隻沒尾巴的大白貓,還學會了和他握手。

──沒有一隻貓不害怕生人,也沒有一隻貓害怕外婆:父親說是交替反應的作用,但他想,或許野性強的貓咪們,早被馴化了也說不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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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時候,他害怕所謂密閉空間:白天,在偌大的屋子裡,就只有他和外婆兩個人,當外婆固定在浴室裡作體操,他只能獨自靠在門上,瞪著至少十坪大的房間,腦海中不由自主的胡思亂想。﹝尤其床頭有阿祖面無表情的大頭照,梳妝台有一面很大的鏡子,鏡子旁還有一個很大的窗戶,外頭是飄動的待乾衣裳。﹞

──還要多久嘛…

體操時間約莫一兩個小時,而他當時竟有那種毅力,幾乎是三兩分鐘就問上一次。

──你數到兩千就好了。

一個小孩子,哪裡有耐心慢慢數到這樣的大數目呢?所以他老是偷工減料,而且拙劣的很容易讓人發現。於是可好了,外婆就會以此為藉口,說偷懶的不算,再數兩千。

兩千兩千似乎無止盡的唸下去,總要等到口乾舌燥之時,才會聽到那天籟般地轉動門把聲音──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笨到可以,如果乖乖的數上兩千,就不相信會比重複後的四千八千來得慢。

有幾次,他真是等到不耐煩了,壯著膽子獨自溜到小舅的房間,抱了幾疊漫畫周刊過來,卻看著上面殺來殺去的武打場面、英雄拯救世界﹝以及救美﹞的劇情,兩頰汗水涔涔滴下,從此見著誇張的男性肌肉或者身材過於豐滿的女性就不自覺反胃起來。

──阿媽阿媽,到底好了沒有啦…

於是每個下午,他還是在數數中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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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注意健康,除了每天按時運動、早睡早起之外,還有午睡的習慣。

而他則是小孩子天性,要睡的時候怎樣都不肯上床,就算上床也會賴著不讓人家好睡,自己真睡熟了又死得像一條豬:但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一起睡了至少五年。

有時外婆先睡了,他自己還不睏,就會悄無聲息的移過身體,去摸摸她手上那個碧綠的玉鐲子,透體晶亮,似乎溫軟的映著光芒。在幼時模糊的印象中,那個翠玉鐲子,原本是「媽媽的媽媽的媽媽」的,一直是外婆的寶貝之一。

咱家只有吉子懷了你一個男生,以後等小戩結婚,阿媽就把這鐲子給你媳婦當聘禮。好不好?

他愣愣瞧著很漂亮很漂亮的鐲子,用力點頭。事後卻不禁想到,還有哪個女孩,戴起這麼一個美麗的玉鐲子,會比外婆適當呢?

母親娘家向來不忌諱什麼「女兒的孩子是外人」這種傳統,內孫外孫一樣疼。也因為這樣,他反而是和外婆家的親人走得近,和外婆家的表姊妹玩得親。

後來輾轉得知,外婆就是因為傳統習俗的觀念,以至於和娘家那邊的人,很早就斷了關係:她一出生,父母將她送給人做童養媳之後,就再也沒聯絡了,外婆透過明查暗訪,終於是和幾個姊妹見過一面,然而雙方生疏的比陌生人還不如,只有臉蛋相似。

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水。

但外婆總念著出身的家庭不忘,因為單名之便,甚至冠了夫姓後還不用叛離本宗。在親生的父母過世之時,出錢出力,也只能略消心頭無法和家人共同成長的愧疚。

有一次,他突發異想的和外婆說,他要跟她的姓氏,沒有關係。

她聽到了,輕輕的笑起來。──這可行不通哪。如果小戩喜歡,以後找個同姓的好媳婦,多少意思到了就好…

真想起來,這也是他為何日後見到同姓的女孩,總會先仔細觀察一番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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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從前他不只怕密閉空間,甚至怕黑。﹝因為密閉空間和黑暗通常是相關聯的﹞

偶爾母親有事外出過夜,他回去和外婆睡﹝外公常常喜歡自己睡地下室,或者在客廳沙發看電視看累了就睡﹞,半夜突然被惡夢驚醒,發抖著啜泣。

而他哭的內容千篇一律,就不外乎是孩子要找娘。

──媽媽的媽媽在這裡啊,小戩不哭噢。

外婆習慣這樣哄他,他也接受了,總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莫名的心安,然後沉沉睡去。

媽媽的媽媽。多麼奇妙的血緣關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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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國中的最後一個學期,外婆走了。

原因是淋巴癌。而他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以為,這個遙遠的名詞,不會出現在虔誠信佛和注意身體的她身上:

但是事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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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信佛。雖然只上過小學,識字無多,卻自己和家人蒐集了幾十本附有注音的經書,有時間就唸,有時間就讀。

她關心社會情勢。按時看報紙、看新聞,和人談談政治。她有很好的計算能力,有很好的人際關係,甚至有很好的牌藝:專指撿紅點而言。

外婆就各方面來說,是很好的媳婦、母親、妻子、長輩、甚至是董事夫人。

但她還年輕,就闔上眼皮了。

其年外婆六十六歲。



那場病也不是突如其來的,只是他不知曉,以為是消化器官出了毛病,卻沒想到嚴重至這樣地步。

其實在那年之前的春天,就已經斷斷續續的住院,斷斷續續的出院。

她曾經動過一次手術,無關那次的病情:被鐵網勾到右腳拇指,整個傷口潰爛,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直接乾脆的到醫院去看。醫生說情況不輕,又到台北的大醫院,讓手術刀把腐肉切除,然後自己包著紗布搭公車回去,嚇壞了所有的家人。

還有一次,動了一個大手術,是要把肚子剖開的。而外婆動完手術,竟然在家人還沒上來攙扶之前,要自己走回病房休息。

她是他看過,對肉體痛苦忍受力最大的人。

她打針、掛點滴、做治療時,沒有喊過一聲痛,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沒有皺過一下眉頭。

記得清楚,有天他去探望外婆,小舅和舅媽也在,看到他們進來,竟然還提起精神,虛弱的問,你們不是要去看電影嗎?

他當時就想哭了,匆匆走進病房客廳的廁所,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最後呢?全部的治療,都盡力去做了,對於一個絕對配合的病患,為什麼醫院還是救不了她?

這沒天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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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來的時候,他正在上網,聽完了惡耗,他還在上網。

在幾個星期之前,父親就沉重的跟他提過,外婆很可能撐不過一個月;但事實未來,那終究是一句遙遠模糊的話語。現在事情發生了,他卻渾渾噩噩,剎那跌進了無底的潭水。

無波無痕,凝重的被拖進深處,以砂石覆蓋之。

他以為當知道這樣消息的時候,會立刻情不自禁的哭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但真的來了,一滴眼淚都沒有凝聚的跡象。

只是讓滑鼠指標無意識的關掉電腦,然後穿好外套,坐上父親的車,趕到母親在中和的娘家。

那個時候,他清楚接收了事實,沒有產生傷感、悲痛、甚至任何情感,靜靜的坐在車上,塞車時看著紅綠燈發呆。

思緒被真空抽乾之後,一切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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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屋子裡,吵雜的擲地有聲,一大堆認得或不認得的親戚來回走動,空氣裡瀰漫的忙碌的味道。

穿過人群之後,到走廊最後頭的主臥室。旋開門把,依舊是人聲。外祖父裡裡外外忙進忙出,抿著唇,似是無事的堅強,只讓人心痛。

同大舅和阿姨在床沿,母親哽咽的招他過去,看外婆一眼。

於是他走過去,脫掉拖鞋,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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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走的前一天,醫院方面就坦承,外婆再沒有希望、也進入了極危險的狀態,看家屬是否要帶回去,在熟悉的地方送終。

母親家的人點頭,才帶回好久沒見的家裡,第二天就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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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外婆的時候,她臉上的氧氣罩已被揭下,安詳如同幼時午睡的模樣。

然後他就真正哭出聲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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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哭噢,眼淚沾到衣服就不好了…妳看,阿媽穿得這麼漂亮,要出去玩啊…

閒人被遣去外廳了,一時微弱的寂靜,他正在臥房裡的浴室,幫忙把毛巾沾上熱水,好讓外婆擦拭身體。聽到母親對剛趕來的大表姊這樣說著,繞著表姊妹們的啜泣聲,眼眶又紅。

──到那個世界,就不痛了呵…佛祖會帶阿媽到清靜的地方,去見伯公阿祖他們…

到那個世界,就不痛了…

背靠著門,他在浴室裡哭起來,幾度幾乎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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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辦得十分隆重。排場很大很氣派,高大的拱門上全部都是新鮮的黃菊花瓣,一盆一盆的花架,不斷冒出的乾冰,香煙裊裊的空氣,請了一個女子樂團來演奏,還有掛得靈堂牆壁全滿的輓聯。

好多人都來了,有親朋好友,有商業界的龍頭,有各大政黨的代表,也有衝在面子上的大人物。就連韋護從父親那裡知道消息,也趕過來幫忙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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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蚊蟲,雜草,管茫花,一座座雜亂的陌生人的墳墓。

他披麻帶孝,和許多認識或不認識的親戚,踏在別人家的墳上,看棺木落土。

黃土,可真是黃土。泥沙被鏟子挖起,在嶄新的淺咖啡色棺木上,一下子又被下一批給覆蓋。

眾人繞過土色鮮明的新墓一圈,嗚嗚的傳來一些啜泣聲。

一直到工人在墓前,將后土安頓,碑位立上,他沒有再掉出一滴眼淚,也沒有像古人「想哭出血來」,只是覺得眼角好酸、好乾,一點也不舒服。

空氣是冷的,風是冰的。人去了,土落了,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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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照片,一座香爐,一個牌位。

他每次回去中和,都會上幾柱香。

端端正正的墨字,龍媽呂氏魂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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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樂就有苦,有生就有死。然而那些自稱看破紅塵的,誰知道是不是真不再留念這煩瑣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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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的時候,經過姬發提醒,發現日子已經到了今天:就一方面來說,他早就知道了,但往另一個方向去看,他竟是連想都沒有想起。

──今天是你生日哎。

大概是看到他一愣一愣的樣子,當事人又補上一句:不過你只知道明天的段考吧。

…對了,今天是他生日。

坐在回家途中的公車上,暗暗嘆一口氣。

以往到了這個日子,有時候母親陪他,有時候父親陪他,大多時間是和太乙總共四個人聚在一起。

雖說從上中學之後,學校的大考老是喜歡調在他生日的後一天舉行,以致於平白增添許多壓力,但大體上來說,還是很愉快的:

從沒有像這次如此冷清,連自己都麻木的沒有知覺。

應該可以小小吃頓豐盛的晚餐吧,像是煮河粉、炸蘿蔔糕、火腿蛋炒飯之類的──他還在盤算著,卻突然轉念想到,明天可是要段考呢。

是啊,不就因為考試,剛才推掉姬發那些人的邀約嗎?哪來多餘時間弄這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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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到晚餐,他隨隨便便的處理,兩包泡麵兩粒雞蛋,還奢侈﹝意指時間而言﹞的多配了一本武俠小說下飯。

太乙從醫院打電話回來問了,他含糊的打混過去。吃飽之後,做做家事,又繼續回到房間唸書。

這是今年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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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考試,都算順利的結束。

普普通通,除去一個副科出了點小紕漏以外,大致上是沒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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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考完的那天晚上,就照例到台大去了。

太乙的心情似乎很好,還能和進來換點滴的護士小姐,隨口的附和幾個流行笑話。因為就連巡房醫師都說了,病人今天的精神狀況十分不錯。

父親難得多說了幾句話,清醒的和他談論前幾天送去的新書。

「你送來那本,一個叫什麼夫寫的詩集…」

「韋護向他客戶女兒借的,一本長詩嘛。」他努力的思索,卻只能想起封底的作者照片,好像是張很神氣的無髮男子。「…呃,洛夫。洛夫的漂木。內容怎麼樣?」

「怎麼樣…我還沒看完,不過先拿回去還人家吧。」

「不用那麼急啦,聽說主人是在生日宴會上收到這本書,然後就丟進角落生灰塵…」

「還是在跟韋護談生意的時候,隨便提到,問說如果沒人要,他女兒打算連幾包舊東西捐給什麼植物人中心。」

「不想看了。」父親苦笑著搖頭。

「啊…可是風評還不錯耶。」他歪著頭,回想著。﹝雖然自己沒看過是真的﹞「好像有在大報紙上連載一段時間,蟬玉說有一票同學滿喜歡的…」﹝雖然說的人本身也沒看過﹞

「我不常看新詩這類的文章。」

父親頓了頓,「那不然,你下次有空的話,帶幾本推理小說好了。」

「等我一下。」

拉開床頭桌子的抽屜,在一大片一大片藥物與紙張間摸索著,然後掏出一張名片,一隻原子筆。

揮揮手上的死白色名片,不知道在哪裡被卡去了一角。「好了。什麼國籍的作品?哪個作家?」

「日本,松本清章。」

他低頭邊寫邊應著,「松本…清章,好像沒聽過這個名字。」

「老一代作家了,你哪裡聽過呢?」

「不過家裡有他和其他作家的合集,我記得是放在…嗯,高腳燈旁邊的櫃子裡。」

「哦,客廳冷氣下面的書櫃。」

「至於小說,」把紙片放進口袋,他笑了一下。「下次去誠品的時候,我會試著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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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寂靜。只要闔上眼睛,就瞧見一團模糊的影,以傲視天下的姿態獨立而行。》

※ ※ ※

夜色晦暗,空氣裡捲過流動的冷風。

和太乙坐在站牌後方等車﹝其實他根本不會形容從欄杆裡突出的那長排碎石子座位,僅能勉強說是「圍牆」的一部份吧。﹞,所坐的地方上立紅色掉漆的鐵欄杆,懸掛著幾張吸飽了風,鼓漲的橫式選舉布條。

欄杆包著的裡面,是二二八紀念公園,命名前叫新公園的:他多少聽說過,從前那裡是同志聚集的大本營,只不知道現在依舊是否?

是啊,從前那裡…

想到開頭,又想起一本寫實小說,在圖書館曾經借閱過的。精細描墨七十年代的顏色,以及公園這個地方。

好多「青春鳥」,在已經消失的荷花池畔。──你們以為這世界很大麼?到最後,還不是一個個都飛回這裡來了…

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想到那句句子,忽然什麼不清不楚的想法掠過腦中,旋又隱沒進去了。

你昨晚下水晶宮陪龍子去了呢!──那又是誰和主角說的話?依稀記得,那個叫龍子的高瘦男人,把壓在主角赤裸的胸口上時,手臂是「瘦的像釘耙」的。

又想起一些書中的對話,但都和作者所要表達的主題無關,就一下子,好多好多亂七八糟的思緒湧進腦子裡,形成煩悶的壓迫感;於是背著風,他讓眼鏡在外套上抹去棉絮,然後重新戴起,決定只專心注視來往車輛的號碼。



但想要的號碼不來,他們還在等公車。﹝其實只有他一個人,太乙已經是半夢半醒的昏睡狀態了。﹞

正無趣的東張西望,瞥見遠處一對親熱的年輕戀人,他看著,情侶從面前走過,仔細一瞧,竟兩個都是清清秀秀的大男孩,大方的摟腰搭背吟吟笑語。

他怔了怔,朝靠在肩上打頓的太乙看了一下,不禁暗罵自己大禁小怪。

※ ※ ※

往往公車來到這個站牌的時候,因為將近總站的關係,車上空無一個乘客,而此次亦是如此。

司機一一盤問著每個上來的乘客,你要到哪裡,要先投幾段的錢,或者刷幾次的票。

讓太乙坐上位置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動了。他折回來,才從口袋掏出兩張儲值票,又聽到那個問話:「去哪裡,幾段…」

他迅速、簡潔的接口,不浪費一點力氣。

「到板橋,兩個人,兩段票。」

※ ※ ※

──這次沒辦法幫你慶祝…明年,明年我說兩次生日快樂…

臨走之前,父親說話的時候,眼眶甚至是微紅的。他不了解為什麼,但也莫名覺得鼻酸。

等明年…

※ ※ ※

《續》

2002.1.1
200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