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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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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戩一整晚沒睡。

  他一直坐在門邊,頭呈自然的方式微微向後仰著,眼睛投往天花板的方向。瞳孔在黑夜中微微映出淺淺的紫芒,紫芒外的焦聚則落在一個逼近的、他無法辨認探索的渙散裡。空氣中飄送著夜曇的幽香,連同房間裡熟悉的氣味緩緩融成一股甜熟的清息。

  眼中無視,鼻間無嗅,口裡無言,身上無覺,心底無意。祇以聽覺的凝聚細索,搜集門外的些許聲語。他想找,只是想要找到一個聲音,足以讓他欲墜還立的瞬間充盈的堅實。

  客廳裡的那個人站起來了。他的心在跳,顫危危地不似鼓動那般的有力,反而像臨死的蠕蟲最後幾次無用的掙扎。那腳步輕而淺地邁開了,拖沙沙的摩擦聲──也許那並不是聲音,模糊、飄蕩、無可名狀──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集中凝聚到極端以致在情感的驅使下發生的錯覺聯想──

  最後響起的是鐵門閂鎖滑動的喀啦,清楚分明、輕而易舉地。

  出去了。在意識回來之前,他只有一段短短時辰的茫然。花香的薄影盈盈地填滿瞬間剜掉、還來不及發生反應的缺口。

  曇花。在呼與吸的交換裡,他的記憶也被牽引到一個陌生的國度──

  
  祇許用聽覺的機敏細索
  辨察,月升中,花朵的紓解聲音
  破啟疊層層鱗瓣如羽的騷瑣
  剝復之雪巖,就在高高窗口輕率的夜風中
  響裂皎潔一寸心,之後瞬間
  驚詫既若崩雪,霏霏翀翹 

  欲想播雲攀崖,欲想弄姿作勢,欲想
  自谷之深深谷底,羽振以飛
  一句喊,聳顛群山眾壑,株株滿花顫
  最嬌最媚的俘虜,應該是未曾設防的
  味覺,在盲動的律韻中突然
  淪陷,陷入心脾完全的怡甜

  潟雪萬重的沁涼,在十數溽暑交揉的指南山樓高構中
  在閤家屏息賞翫的月沉符節中,動暖


  曾經那個人躺在一邊,笑著聽他回憶記頌這首非常喜歡的曇花詩,然後翻過身子壓住他,笑嘻嘻地覆述:最嬌最媚的俘虜,應該是沒有防備的味覺……

  ……未曾設防的味覺。他更正,因為熟悉而順口念了下去:在盲動的律韻中突然 

淪陷,

   陷入心脾完全的……

  最後的單詞沒入了那個人的口中。嗅聞著嘴裡牙膏與溫暖相融的涼意,吻觸上靠近襟口的膚澤染有桃子殘餘的汁液、洗衣粉、香皂、汗氣和特有的溫暖的體味……

  他甚至幾乎在柔軟的髮絲間聞到陽光久晒之後的、撲撲的飽和氣味,連同曇花。只是,他搞不清楚這種昏茫感是因為日與夜的同時難辨還是因為他近乎貪婪索求的吻……。

  呻吟了一聲,他終於放棄地閤上眼睛。

  他不是格雷諾耶。只是一個失戀的、在氣味中尋找過往的男子。

  而那個瞬間剜掉的缺口,則在身體內外壓力的不平衡和接觸空氣,開始散發出鮮血的腥味。

*  *  *  *  *

  明顯的事件開端,約莫半年前。

  那時他接下了雜誌的邀約,要求連載一部中篇小說;花了兩個月搜集、整理資料後,就開始不眠不休地寫。為了追趕靈感、或者逼迫出恰當的文字,他常常一個人關進書房裡,幾個小時不出來;即使出來了,也是神魂恍惚,思緒無定。

  失眠與不眠成了常有的事。

  雖然望在初始的一段時間內表示能體諒,他也努力地分出時間去陪伴望,但逐漸地,因為夜晚適於思考,加上因為連載而造成截稿日的異常急迫,他開始以日夜顛倒為習慣;平常望說了些什麼,他也因為心有不專或疲倦而答非所問。

  這是錯誤的起始。

  曾經是相似卻又互補的性格因此而產生了裂痕。爭執的情況變得多了,而且都是微不足道的爭執──望偶爾會表露不滿,而他則因為睡眠不足和寫作上的浮躁而偶爾缺乏平常的耐心和體諒。

  雖然只是小小的吵嘴而已,但缺乏了事後的潤澤和溝通,以致後來再發生磨擦時,猜忌和疑慮就像細菌一般,跟著逐漸擴大的傷口產生。

  因為少與人相處,加上家人早逝,長期的寄人籬下造成性格上懶得與他人作多餘而無意義的開口,他從來不曾跟人吵過架;所以當望對他抱怨,口氣較壞的時候,他會不知所措,說不出話;最後總是選擇緘默不言。

  雖然事後都有一方先來道歉,但事情並沒有得到解決。矛盾之處日益增加,他注意到望隱忍的寂寞和容讓,還有比這些表面更複雜的一些鬱積,卻想不到任何方法去排解。

  然後,望就不再來「煩」他了。以前,他常會在吃飯、洗澡、還有就寢的時候來找機會纏著他說話,順便「毛手毛腳」;他也喜歡找機會來偷襲他……這些日常的親密在他慢慢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逐漸止息。

  雖然不可避免會有因為被打斷而產生的無奈情緒,但他更喜歡、甚至可以說是依戀這種被需要的感受;當他寫累而煩躁的時候,他甚至會偷偷期待望的「打擾」──雖然他從來沒有開口說過。

  同時,這也是偶爾鬧彆扭的時候,「和解」的記號。

  雖然隱隱覺得不安,但因為每天被逼稿的壓力,加上不願也不敢去想最壞的可能,他任由這樣的情況延宕下去,也任由胸口的那股因為空虛而產生的恐慌感擴張膨脹……

  接著,望就開始夜歸。後來甚至放假的時候也不像以往那樣待在家裡了。

  他不知道望常常晚上跑到外面是去做什麼,剛開始也只是單純的擔心;時日一久,他甚至無法在深夜時分專心寫稿,總是把燈關了坐在書房裡(他不想讓望發現)等望回來睡下後才能偷偷地開小燈繼續。

  曾經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過,但望以淡然的表情說只是出去逛逛而已。

  一個月、兩個月。在時間的推移下,望不再看著他說話,即使說了什麼也是簡短的交代。他則再也不敢去正視望說話時的表情,深怕會看到令自己心碎的惱怒、厭煩,甚至真實。

  在小說差不多完成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達到了僵持不下的狀況。所以他考慮了很久,很久……想試著提提看吧。如果望同意的話,他不打算牽絆他──同時也是,這樣的情況他已經無法忍耐下去了。

  然後,望依舊沒有看他,彷彿是已經料到,或者是早就在等待他提出般,說了「好」。他偏過頭,聽著望淡淡地交代近幾天他會回來搬走自己的東西,還有感謝這幾年的照顧……之類他木然聽完的話。

  五年多的感情,就這樣結束了。

  很難說明那是什麼樣的感受,也幾乎沒有什麼情感上的波動,因為這些他都想過了,理智上已經做了準備……但是,他在望離開後才明白,徹夜不眠地守在門邊等待的是什麼;還有,那些「準備」是多麼地高傲和脆弱。

  但他猜對了。原來望也是……早就無法忍受他的諸般缺點了吧。那些他曾經以為會被完整包容而他也努力在改變的殘缺的東西……

  人生確實是一直一直不斷不斷的重覆。而這只是在那長年堆疊的重覆中,砸下來會讓他感覺到疼痛的那一個而已。

*  *  *  *  *

   「叮叮鈴鈴……」

  從疲倦的昏眠裡掙動。突地彷彿想到了什麼,在意識裡迅速植了根的外力把他從宛似爛泥般的噗嚕裡拔離……

  「……望…是望嗎………?」

  喘著氣,他甚至來不及看顯示,只是充滿渴望地問出聲,指尖發抖。

  「……楊戩?」

  明明是手機,對方卻發出遲疑的確定問句。

  倏然擊來的失望令他苦笑了。就在同時,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豈止是嘔啞嘲哳,簡直就像是乾澀的簸土被風吹散的、被強勢的水分子徹底吸收前、臨終的呼喊一樣。呵,無聊啊,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種毫無意義的比喻。

  「……咳……我是。韋護嗎……」怎麼咳都咳不出原本熟悉的音質,反而牽引出一陣陣難以止息的麻癢,變成無法抑制的嗆咳。「咳咳咳咳∼∼∼」

  「楊戩……你還好吧?」手機另一端發出訝然的叫喚:「你生病了是不是?」

  病?一時之間想不起這個發音的意義。「不知道……」奇怪?怎麼氣溫這麼高,他沒開冷氣嗎?「今天好熱啊……嗯……」腦子裡騰騰的,一堆白白的流質物體在轉,好暈……

  「喂!喂……楊戩,楊戩!!」

*  *  *  *  *

  「吶,藥。」白色的藥錠連同開水遞了過來。

  「謝謝。」

  看著楊戩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模樣,韋護皺起眉頭:「嘿∼∼提出分手的人是你吧?」

  「是啊。」苦笑著。在之前曾經和韋護討論過的,所以他知道。

  「既然是你提出的,就別擺出好像是你被拋棄的樣子。」

  「……嗯。」

  還嗯咧,才不到三秒鐘就又一副被掏空的死樣。韋護嘆了口氣:

  「情況怎麼樣……你們吵架了嗎?」

  「……沒吵。」

  瞪著楊戩,韋護心底突然有股很不好的預感:「你的意思是說……」

  「他什麼也沒問,一口就答應了。」

  一口就答應了?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一般人面對這種狀況,應該都會問『為什麼』吧?昨天下午的時候,他還拼命勸楊戩,認為事情沒有嚴重到要談分手……

  太公望,你那麼聰明,誰都哄得開騙得來,八面玲瓏老奸巨滑──就算你真的想跟楊戩分手,看在同居幾年的份上,你不會說得好聽點,扯得那麼直幹嘛?

  正在咬牙切齒的當兒,卻聽得楊戩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認識你那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為了錢以外的事生氣。」短暫地笑了後,楊戩舒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韋護的肩:「放心吧,我沒事。你也別對……望生氣了。這樣也很好,起碼表示我的推測正確不是嗎?」

  好個頭啦。韋護想罵出來,但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有乾著聲音問道:「你確定你的推測正確嗎?」

  楊戩微笑了。

  「起碼結論是正確的。他跟我分手以後,對他會比較好。」

  「這種事不是你一個人作決定的啦。」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韋護硬生生地轉開道:「好了,反正都這樣了,總而言之先養病知道沒?我今天晚上要到花蓮採訪,有事再打手機給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只是一點點感冒和發燒,死不了人的啦。」楊戩失笑。

  「知道就好。」韋護哼了一聲。「我可不想回來的時候再看到你這副鬼樣子,把我的財運都嚇跑了,你要賠嗎?」

  「是是是。你再不回去準備,會來不及的喔。」楊戩指指時鐘道。

  受不了,到底是誰讓人那麼擔心的啊?韋護嘀咕著,回頭走到房門口,然後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盯著楊戩問道:

  「我昨天忘了問你……你還愛著他嗎?」

  「……愛。」

  完了。「趁這機會好好想一想,別認死扣。還有我要走了所以……」略一停頓後道:「你不必再對房間擺笑臉了,要哭就哭;你大概不知道,你現在的笑臉比哭的樣子還難看。」

  不等回應,韋護直接開門出去。不一會就聽到鐵門關上的聲音。

  呆怔了好一會才回神,然後苦笑。這一回神,楊戩就發現自己的臉頰已經濕了大片。

*  *  *  *  *

  在淺眠裡被莫名的不安擾醒。楊戩朦朧地睜開眼,觸目所及是一片黑暗。半掩的窗簾裡透著些微路燈的光芒,也讓他逐漸看清了這是他和望的房間裡。

  噢,對……他病了。

  從彷彿不曾減退的昏眩和渾身的高熱裡意識到目前的情況。伸手輕撫眼皮,微微灼熱的腫脹,他想到自己是吃了藥以後,哭累了睡著的。

  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都幾歲了啊。

  因為高溫和水份的過份流失使他感覺到喉間的乾渴。慢慢地坐起來,慢慢地跨出腳,慢慢地站在地面──突來的撞擊般的暈眩令他不得不坐回床上,險些就站不住腳。

  好難過……他到底燒到了幾度……

  有點想放棄地回床繼續睡覺算了,一睡不知人間事。但他真的好渴……屋裡只有他在,沒有人可以幫忙……

  因為失戀所以死在家裡……實在是太蠢了。嘆了口氣,楊戩站了起來,繼續小步小步地去上廁所,忍過了兩次暈眩後,才走到了廚房。

  廚房裡滴水俱無。冰箱除了生鮮食品外,沒有任何冷飲。

  別無選擇只有架起茶壺去燒開水。等待水開的期間,他坐在廚房裡發起呆來。

  好奇怪的重覆感……他記得以前好像也曾經這樣在感冒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廚房裡燒要喝的開水……

  是還小的時候,收養他的親戚出去旅行,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休養」;平常他在親戚面前都是安安靜靜地不多說話,也不懂得討人喜歡……所以對這一切並不意外。只是,那些與他年齡相近的表兄弟們,對他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就算是天才也沒什麼用啦!你只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小孩,連生病都沒人要理你!」

  為了那句邏輯不通的話,(剛聽到的時候,基於一貫的反抗心理,他在心裡想:笨蛋,罵人都罵得這麼蠢,有什麼好得意的?)他難過了好久好久,一面哭一面等著開水燒開後吃藥……

  其實是正確的,那句邏輯不通的話──也許他真的在「對事情的完成」上,具有某種才能;但這並不能掩飾他是失敗者的事實。小的時候他成績優異,但他的親戚把他推來推去的不要他;在團體裡,他也莫名其妙地因為冠上「驕傲」而求學過程裡幾乎沒有朋友;(他一直想知道,難道他不能因為自己的努力得到成果而單純地感覺、表現喜悅嗎?)後來碰到了望,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希望能在他得到幸福的時候也讓自己感受到幸福;但是最後望也選擇了不要他。

  不管到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沒有人要他。

  也許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更或者他身上有更多他無法真切明白的殘缺;所以他最後被放棄,都是應該的吧……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他不該勉強不是嗎?其實他不想傷害任何人的……

  只是……他……

  遠遠地,不知哪一家飄送著女歌手的歌聲。他側耳傾聽,認出那是林憶蓮的「至少還有你」:


  
  我怕來不及,我要抱著你,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氣;為了你,我願意。

  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直到感覺你的髮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直到視線變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讓我們、形影不離。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棄,至少還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這裡,就是生命的奇蹟;

  也許,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記,就是不願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我總記得在哪裡。


  女歌手婉轉溫柔的歌聲訴說了所有感情的期望和夢想。他在漂游的音符裡捕捉著一字一句,發呆著聽著……然後音樂一轉,跳到了另一段歌詞:



  我們好不容易,我們身不由己;
  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
  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白頭,永不分離。







  『我們……分手吧?』

  『好。』







  水噗嚕噗嚕地開了。他呆呆地看著冒著蒸氣的茶壺,好像很久很久才想到該把它關小般,慢慢地站了起來──

  「碰」的一聲,他的腿一軟,整個人順勢撲倒在地。

  地板好涼啊……緩緩闔上眼眸,他靜靜感受著與體溫迥然的溫度,因為頭暈和……某個黑暗冷寂的絕望感的包圍……令他不想站起來。

  茶壺裡的水還在響……但他已無力去顧及,逐漸失去了知覺。

  女歌手的聲音已經遠去。最後在耳畔響起的是幾個月前,望在這個廚房裡一次又一次,不曉得重覆了幾次的嘀咕聲:

  『跟你講過多少次,燒開水不要跑到別的地方,不要在這時候想你的小說,這樣子很危險……』

(待續)

後記

  「曇花」──作者余素。

  「格雷諾耶」──德國作家派屈克.蘇斯金的作品「香水」男主角,是個嗅覺天才。

  「至少還有你」──作詞者林夕。

                           by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