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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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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邊際角落抹著一大片曦晨的橘橙,愈往上愈薄愈淡;沒抹上的地方只賸下濕濕的灰藍色,隨手抹拭似的,有點像夜的晚妝脫落變形。

  而他也很久沒那麼早起來過了。

  還看不到太陽、天色卻已澄亮的時分,清涼的空氣沁入皮膚,帶著一股清新乾淨的感覺,涼到好像吸一口氣都能把內裡的污穢洗滌殆盡,只留下薄薄的、透明的靈魂。

  如果把外在的骨肉皮髮剝除,把腔裡的五臟六腑掏盡,把管腺裡的各種液體放乾,所能存留下來的除了別人所評斷的「我」之外,約莫還有一項東西,叫作靈魂。良心、潔淨、誠實、……的表徵。或者只是,就像氣球裡放了氫氣後會飄飛一樣,靈魂只是人類「驅動程式」的代碼名稱,跟所有的蘋果、CD、computers等等名詞相同,強迫性地把異質物以一貫的名詞叫喚。

  如果真有靈魂,如果真有不滅的事物的話,那麼有一天當他死去的時候,會看到那個被稱作靈魂的玩意兒是黑的吧──如果照一貫把「黑暗」代替墮落污穢骯髒,這種定論也用得到冥界的話。如果真有冥界。

  …………

  怎麼會想到這個地方來了?他皺起眉頭,卻不自覺看往方才離家的方向。

  ──那即將不是他的家了。

  緊緊地抿住唇,一滴冰涼的水露從頰邊墜落,隨即乾涸。

*  *  *  *  *

  『我們分手吧。』

  『……好。』

  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答應,那句「分手」就這樣不停不停地在他耳邊迴轉迴轉,響亮地像冰塊砸破的聲音;而他腦子裡也有一部分的東西就這樣跟著砸破死了。

  ……戩的腦子裡也有東西像這樣被砸破嗎?或者是……如釋重負?

  其實不該覺得不捨的。當初早就想過,如果不能抗拒對對方的吸引,那就在一起吧──很簡單的結論,也很順遂的過程;至於分手在那時、後來、偶然,都是曾經想過、而且做好心理準備的必然性;而它也只是剛好在這時發生而已。

  也只是剛好,覺得捨不下的,是他。

  必須無所依戀才能自由。而他的自由已經被另一端的溫柔纏繞住,在他逐漸
意識到自己被纏住的時候,就被剪斷了。

  是他活該。

*  *  *  *  *

  他喜歡咖啡。加了糖和牛奶的咖啡雖然不純,但那股融合了甜質和香氣的美好,對他而言是極端的享受。以前,他把三合一、三十五元的咖啡隨便拿來喝;自從認識戩以後,他把糖、牛奶、咖啡,連同磨法、煮法、溫度……調合到最適合他的口味。以致在外面的時候,他已經放棄不再消費咖啡館。

  而戩最常喝的是藍山,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那種。他說,藍山的味道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像遠方的輕藍,在薄煙散去之後的定靜幽邈。

  文謅謅的東西他不懂。他只是覺得,戩的性格或者就像藍山一樣,是那種純粹才能嘗到最深邃的甘質,在克服最初的苦味之後。

  他沒有特別喜歡藍山,但他喜歡戩。從外表看來,溫文淡漠的「楊戩」給人的感覺就是教養良好而意志堅強,是不容易侵犯、也不會輕易想到侵犯的、特屬於「優秀」的族類;但是任何一點微小的表情變化,使那過份完美的整體動搖起來的時候,卻又會顯現出內心一無防備的純真。

  他喜歡看到戩一無防備的表情,和戩在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對他微笑的時那種專注的溫柔。

  想到過往,太公望不由得閉上眼睛,感受著頭腦裡被砸破死去的那部分正在靜靜淌出液體,滲透腐蝕著他神經和理智的殘屍。

  …………

  勉力地睜開了眼,太公望半倚在牆上,掏出了手機。

  「喂……普賢,是我。等一下出來好嗎,我有事想跟你說……嗯,你先別問,見面了再告訴你……」

  收了線,他抬眼看向天際,太陽已經露出了部分臉孔,在失衡的地平線上虛浮著,在溫暖的照拂下顯得真實而明亮。

  這世界上沒有持有(Having),只有存有(Being)。

  不記得是誰說過的話,此時此刻卻在他的心頭湧現。

  是了,他從來沒有持有(Having)過。就像太陽、星月,以為永恆視見便作存有(Being)的錯覺,卻沒想過距離以外,沒有任何人擁有過持有(Having)的資格。

  沒有人騙過他,是他自欺欺人。

*  *  *  *  *

  「好難得,小望居然會來咖啡館。^_^」

  「沒辦法,以後就沒有人會泡給我喝了,總要習慣外面的。」漫不經心地道,太公望把MENU交給了服務生。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

  在服務生離開後,開口問道。相識多年,普賢也很乾脆地不拐彎抹角。

  「為什麼……我想,是他再也不能忍受我了吧?」帶笑的聲音輕鬆地響起:「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清楚為什麼,大概是我太遲鈍……還要等到對方開口才知道自己已經被討厭了。」

  「小望,其實你捨不得分手……是嗎?」

  太公望沉默不語。

  「那你為什麼……要答應他?」臉上慣有的笑意早已消失,普賢淡紫色的眼眸微微發出激動的熠亮。

  「……戩是一個悶葫蘆,心裡難過的時候雖然會從臉上洩漏,卻從來不會主動去說。」太公望淡淡地苦笑著,看不出特別難過的痕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那麼堅決直接地跟我要求呢……你想,我能不答應嗎?」

  「什麼都不說是對方的錯……憑什麼該讓你這樣承擔後果?」普賢的語氣輕柔而冰冷。

  「不知道。分手是……先開口、先絕了情的先贏吧。」喃喃自語著。「誰都是一樣的。普賢你……不要怪他,畢竟是我傷了他,錯先在我。」

  「……也許這樣也好。」沉默了好一會後,普賢才輕輕嘆氣:「小望,你不要對他覺得愧疚;同性戀要相守,本來就比異性戀人還要難上許多的;離緣聚散,是一種相對的關係,所以那並不是你的錯,知道嗎?」

  「嗯……大概吧。」太公望露出了無所謂的笑臉。「謝謝你安慰我。不過,普賢你放心,我不會難過太久的。」

  「……^_^」普賢只是微笑。

  這句話是想要說服誰呢?是我還是已經完全亂了方寸、從來沒有這麼恍惚無神過的你?

  「你知道嗎……小望,才不過幾年,你已經變了好多了。」

  「變?」太公望抬起一雙沒有生氣的碧色眼瞳,嘴角抬起一絲自嘲的笑:「怎麼會?我就是一直……堅持著不變,所以最後才會分手的啊。我變了什麼呢?」

  普賢聞言後緘默,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不再多發一言。

*  *  *  *  *

  似乎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去真切檢討著曾經。

  好不容易打發了普賢,太公望一個人坐在另一間咖啡館裡,一面無意識玩弄著放在花瓶裡的塑膠花,一面面向窗外,從玻璃裡看著映上影像的自己,以及玻璃外的人往人來。

  明明最靠近的是自己,卻永遠只能看清楚別人的輪廓。擁抱的時候只能感受對方難以辨認情緒的心跳,即使是能在瞳孔中看見自己映像的距離,也只會急切搜尋著自己想要的東西……除此之外皆視而不見……

  親近生侮慢,似乎是相處之道中最難以避免的真理。

  戩的世界該是離他最近的,卻也因此而變得最為遙遠。從來,戩都不輕易訴說自己在想些什麼,即使可以探測他的情緒,但因為相處時間久了,逐漸找到了逃避的關鍵,相對一來他的探問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被躲開轉移,而忘卻原本的目的──然後讓下一次相同的情況一再重覆。

  親近反而成為最容易殺傷的利器和隱避事實的迷障。即使偶爾發生了摩擦,也會被極力想要和好的願望給掩蓋了最重要的溝通和詢問:為什麼會生氣?對他而言,他願意扮演逗弄的角色,只要戩開心了,他也不願再提起讓戩心情不好的原因。

  那時也許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讓戩心情不好的人事,都多多少少,與己有關吧。

  到了現在,他還是不清楚分手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只是戩一開口,他就答應了──並不是覺得無所謂,而是,在那剎那之間體悟了他是考慮了多久才說出分手的決定,而那考慮之後,想必多得數不清的是自己在無意間的輕慢和傷害吧。

  同時,他也不敢開口問為什麼。即使是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想從戩的口中聽到任何「因為我對你沒感覺了」之類的話。唯一一次,他不想從戩的臉上看到真實無飾的表情。

  所以,他說了「好」。

  就像CD,在重覆重覆的迴轉中,逐漸磨損了光亮的表面;即使損壞到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停滯的瞬間,但卡達一聲恢復平順後,就沉浸在旋律中忘卻了曾經的頓卻。

  直到它再也不能聽取,只有當機立斷地馬上關掉,以免損壞愈況。

  而他也再也不能聽到最喜歡的旋律了。只能抱著殘壞的CD,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每一個音符的流動,細數著表面刮痕的數目和深淺。

  …………

  微微闔上眼眸又睜開,太公望端起點的第一杯咖啡,細啜了一口。含在嘴裡,他呆呆地瞪著杯中已經不再冒出熱氣的咖啡色液體。好一會,好不容易嚥了下去後,招手喚了服務生。

  「冰奶茶一杯。」

  咖啡在他的示意下被送走,沒一會冰奶茶就送來了。順著吸管,他大大吸了一口冰涼清甜的飲料,才把嘴裡的味道散去大半。

  咖啡豆沒有磨細,煮的時間和溫度也不對,而且倒出來的想必上層的部分,味道太淡,以致雖然不苦卻顯得太酸;糖精放了太多太甜,牛奶太少太冷香氣不足……

  更重要的是,錯過了賞味期限。

  濃味的奶茶滑進胃底,迅速在空無防備的內壁升起一層厚厚的白膜,攪黏滾膩,思之欲嘔──

  『空腹不可以喝奶茶,傷腸胃。』

  戩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在偶爾到餐廳吃飯,他曾經想點奶茶在飯前一飲暢快的時候。

  太公望無意識地盯著冰奶茶杯壁上驚起的水珠,淋漓地圈起杯底的形狀,印下漬痕……突地,他摀住眼睛,卻來不及阻止一行淚水從指縫中滑落。

  自從認識了戩,一直到今天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掉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