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剎那之間……我還以為是見到了那個幼時所遇到的少年……』

                         《約束ソ花 卷二》



※ ※ ※ ※ ※ ※

華胥夢見 第二話

※ ※ ※ ※ ※ ※


  『哼,成績好又怎麼樣?除了讀書以外什麼也不會!』

  興沖沖地拿著成績單想讓伯母分享他的喜悅的時候……

  『……又不是不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咱們哪養得起那麼高貴的孩子喲!』

  偶爾在金錢上有所要求的時候……

  『是啦是啦,你這小鬼就會裝乖賣巧,討好你的伯父!』

  挨罵被伯父維護的時候……

  『一聲都不吭,神氣什麼?』

  對討好伯母已經死了心,逐漸學會對一切反應和謾罵木然,聽而不聞……那些帶著惡意、嘲諷的言語,輕輕掠過他的聽覺和意識,一次一次,在做盡一切推拒忘卻的努力後,依舊具體地在記憶的水流裡沉積;當情緒的螺絲鬆開,就像扭歪的水籠頭,滴滴答答,氾濫成災……

  現在的他,盛不起記憶裡滿溢的碎片。

密織廉纖的雨幕,連同葉尖凝聚篩落的滴答輕響,搖曳出一片模糊的色境……

  感覺得到眼角的濕灼,他反而不再費力地控制自己,任由眼淚一滴兩滴、連同飛濺在臉上的雨水,斷斷續續的往下滾落,眼眶裡聚滿了又落,落了又聚……皮膚接觸冰涼的雨絲,微微泛起刺痛感,彷彿是一種寂寞的撫慰;在陌生人群裡,他反而感覺到一種空虛而疲倦的安心……

  「請問一下……公館要怎麼走?」

  聞聲一怔,還沒來得及看向發聲來源,瞬間升起的防衛意識令楊戩迅速一偏頭想不動聲色地用袖管拭去眼角的濕潤,卻忘了自己脅下還夾著一本塞不進去的書和因為霧氣而不得不在手裡拿著的眼鏡……

  「啪!!」

  伴隨著眼鏡片破裂的聲音,厚厚的一本「莊子」掙脫束縛,重重地浸入水窪裡。

  糟了!

  兩個人同時在心裡呼喊出相同的話語,也同時蹲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把你嚇到……」

  連忙搶著把書和歪裂的眼鏡從雨中拾起,太公望在『禮貌』的道歉裡不由得洩漏出出師不利的懊惱。

  怎麼會這麼倒楣……難道是籤裡的好運用完了嗎?

  由於想到不久將面對伯母的歇斯底里而略微失神的楊戩失去了把書拾起的機會,也沒有注意到太公望語氣裡的懊惱,只是有點喃喃地、心不在焉地道:「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看著眼前的人費力地想擦乾書頁被浸濕的部分,楊戩一眼就知道這本書的頁紙太舊太薄,恐怕不能完整如初地送回去了,得新買一本歸還吧……從早上抽到那隻籤後就頻頻遭逢不順,令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感,口氣也冰冷了許多:

  「不用麻煩,讓我自己來就行了。」算算今天是月初,剛發過生活費……書錢餓個幾餐大概可以自己墊,眼鏡就沒辦法了……

  「我賠你吧。」

  「呃?」乍然聽到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語,楊戩瞪大了眼直視著眼前的人。

  「是我害你把書弄濕,眼鏡也破了……讓我賠也是應該的吧?」太公望迎視著紫眸少年投來的審視目光,趁機在近距離打量了一下:沒錯,是個少年;雖然在乍看之下難以分辨性別,但仔細一瞧仍能感覺到那份專屬於少年的純潔和煥發的英氣,乾淨而孤絕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

  如果是那個……非人類的妖怪的話……也許……就是該像這樣呢……

  太公望開始慶幸在畫『卷一』的時候,沒有畫出任何輪廓……只要稍加對照就會讓覺得極端薄弱缺乏神韻的、過往的想像……而方才初見時,那種驀然突生的怦然心跳,在近看之後,化為一股奇異的熱切,讓他想要更進一步的親近。

  雖然暫時還分不清這樣的熱切是否確實是鍾情抑或只是為了追求靈感而一時衍生的過多激情,但即使把這些表層的理由一件一件地拿掉,所存留下來的那種說不出理由的、單純的好奇心,和對活生生接觸感受的欲求,對他而言就已經是足夠的、正當的『動機』了。簡單地說,不管結論是哪一個,基於『超人氣少女漫畫家』(普賢常會用這句話笑他-_-;;)的直覺,先留住他再說!

  而在楊戩那一頭,則因為失卻了眼鏡,故而只能瞇著眼,努力想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樣。「……其實你也用不著賠我,你不是故意的。」略微鎮定了心神,楊戩淡淡地續道:「而且,你不是趕著去公館嗎?」

  「就算不是故意的,壞了就是壞了,不是嗎?」太公望坦然地笑道:「而且去公館的事,我也不急(其實那是搭訕接近的手段:p by太公望);倒是你,眼鏡壞了很麻煩吧?」

  被前一句話莫名惻動。『就算不是故意的,壞了就是壞了……』楊戩微嘆口氣不願再想,只淡淡地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再推拒下去未免太小家子氣,何況他是真的需要。

  太好了!!太公望想到那支「大吉」的籤,對眼前的情況覺得滿心歡喜。「那,來吧,你沒帶傘對吧?」略微退了一步,太公望搖著傘笑嘻嘻地道:他就是看準了這點,才會把原本要逃到墾丁的車錢先買了傘,然後再跑過來搭訕。

  雖然對方的臉無法看得很清楚,但楊戩對這樣熱絡地天經地義的語氣其實沒什麼免疫力(否則早就拒絕了),所以只靦腆地說了一聲「謝謝」,就背著略重的背包,從圖書館的臺階上走下來。

  好可愛∼∼太公望在心裡偷笑想著。雖然擺出一副不理人的樣子,可是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欸∼∼你今年幾歲啊?」

  「十六。」傘面雖然不算小,但對兩個男人而言還是略嫌不足,楊戩正在試著往旁邊退一點,不願與陌生人太過親近,隨口回答道:「今年高二。」

  耶?比他原本想的還小,嗯……不過仔細想想也還算符合。剛剛他一個人站在那裡流眼淚的時候,那種「妖媚」的氣質只是一種錯覺聯想吧……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怎麼可能會有妖媚的氣質……何況是面前這麼一位拘謹的少年。「你往旁邊移幹嘛,這樣不是會淋到雨嗎?」注意到了楊戩的動作,太公望不由得開口說道,一面說著一面就把傘移了過來。

  「沒關係……」口中還要推拒,楊戩又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所達到的距離剛好擦到移了位置的傘尖……「好痛!!」

  「啊,你等一下別動,頭髮纏到了……」拉住了還想往旁邊移的楊戩,太公望隨手把傘扔到對方的手上,示意要他站定,就半側著身子,踮起腳尖(這少年雖然小他八、九歲,個子卻比他高上半個頭=_=)要把纏連的頭髮解開。

  「…………」極少與陌生人這麼親近的楊戩對這樣太過貼近的體溫感到不安,但也不敢硬扯,只得乖乖站著,感覺到那人的呼吸暖暖地撲在耳邊……讓他不由自主地耳根紅了起來。

而太公望指尖一觸到那綹柔軟細滑的青絲也愣了一下,他有很多長得很漂亮的朋友,尤以普賢為最,在「護草使者」看不到的時候,他也很喜歡對普賢毛手毛腳,東摸西摸……但他是第一次摸到這麼好摸的頭髮,簡直就像是絲綢的觸感……基於習慣,他張開了手指和掌心,忍不住多摸了幾下……噢,不但很好摸而且完全沒有分岔耶!^Q^

  頭髮被人輕薄的楊戩不明所以,只微微覺得奇怪:應該不會吧?哪有男人會摸另一個男人的頭髮……「還沒好嗎?」不想沒搞清楚就亂發脾氣,楊戩悶著聲音問道。「好了好了。再等一下。」驀然醒覺到對方還算是陌生人,太公望這才專心地把纏結在傘尖的髮絲解開,不捨地看著手中的青絲滑落到主人的肩上。「解開了……嗯,你的頭髮很好摸呢。」

  太公望的本意原是稱讚,但這句話聽在楊戩耳中,只是確定了剛剛不是錯覺:『這人該不會是變態吧?』這種想法一浮現在腦海,楊戩就下意識地蹲下後使勁把身子抽離出來……(因為被傘擋著)沒有想到太公望正慢吞吞地要退回去……

  「卡」的一聲,楊戩手中的傘掉落到地面上,微微打了半個旋兒後停止。

  宛如少女漫畫般的情節在現實裡重演,儘管那只是幾秒鐘發生的事而已。

  被推開的太公望看著面前脹紅著臉、惱怒異常的少年,不知怎的竟不生氣,也不覺得有異,反而有點想笑──是那種很奇怪的、佔了便宜後的欣悅感──對於剛剛出於意外、卻確實發生的「撞擊」。

  不算撞擊,因為不痛;但也不能算是吻……就像手指尖碰上手指尖,純粹只是肌膚相觸而已,即使碰觸到的是一個極為曖昧的部位;而那幾秒鐘,他也只感覺到柔軟……除此之外都還來不及深探。

  但卻真切地感覺到那份最初始的怦然。

  不知不覺再度想到那支「大吉」的籤紙,他突然油然升起了一股信念,而這信念使他產生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那種開朗的感覺剎時掃除了連續數天以來因為靈感不順而累積的鬱悶。

  即使和那籤紙無關,他也決定了要……纏定了他。

  不過現在該擔心的是,怎麼安撫這個少年,接下來好能順利地拐騙認識……因為他看起來就很像想要逃跑了……嗯嗯,嗯……

  相對於太公望的百種思緒,楊戩揚起的怒意卻單純而專一:今天真的是他的大凶日!當然他很久很久以後,才不情願地承認:目前的這一切……只是一個開端而已。

  在逐漸收束的雨勢裡,兩人各據一方,各懷情緒,一時竟相對無言。 


☆       ☆       ☆


  星期一。工作天&讀書天的開端,以及倦怠症發生的「天時」。

  一反數日前的綿濛細雨抑或突地轉勢的傾盆,今天意外是個柔膩的春晴。陽光盈盈灑落,新綠的枝頭吐落出水涼的氣息,瑩落的雨珠則是昨夜風雨遺留的痕跡。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頗直接地就想到這首耳熟能詳的詩,但此時親眼所見的感覺又與那已然陳腔濫調的詩意有相當的一段距離──好像他並不是在映證著詩,而是詩在映證他。

  楊戩無意識地轉著筆桿,眼光凝視著屋外圍牆上爬藤的紫藤花想著。與晴藍交映之下,紫藤微疏地點綴出一片閑靜而優雅的漾紫;凌亂的初覺中卻獨有縱橫聚散自成群的秩序。

  原來,就是紫藤啊。

  幼時讀過的故事如今只剩下一層薄弱的記憶:他忘了約定的是什麼花,也忘了故事進行的細節……除了與自身身世相似的、難以忘懷的疊合,使他留存了對那妖怪的憐惜和傷感。

  那是母親還……清醒的時候,好多次在枕畔訴說的哀傷。

  沒有讀到結局的機會,那本舊書也在幼時經濟拮据窘境下一再搬家後遺失散佚了,他從來沒有想過還有再次看到的可能性;雖然也曾經試著找過,但除了書名之外沒有作者和出版社的零碎資料只有一次次地換回徒勞無功──一直到昨天那個亂到極點的星期天,和那個無厘頭到極點的『漫畫家』。

  想到太公望,楊戩不由得就開始頭痛起來。

  在眼鏡碎掉、書頁浸水、頭髮纏到傘尖、莫名其妙發生了那場『意外』之後(作者亂入:小戩不肯承認那就是初吻 ^^;;),他連續發生了幾件前所未有的災難:首先是一腳嵌進地磚的裂縫,差點跌了一跤,只有讓那傢伙暫時扶著走,到現在腳脛還微微作痛;坐公車的時候,儲值卡突然出了問題,下車的一群乘客裡只有他的卡刷不出來;去買書的時候,明明就是『萬卷樓』出版社竟然剛好就缺貨……

  雖然這麼想非常不公平而且接近迷信,但他懷疑這一切的『巧合』都來自於『太公望』這個突然出現的傢伙。但是老實說,即使他現在都還會懷疑起這個人的智商,但自己怎麼努力都拿他沒辦法的事實卻明擺在眼前,讓他連否定都否定不了。

  像那個『意外』,換作是別人的話,他有九成九是不可能再和有變態嫌疑的陌生人(說不定還是個同性戀,他不是沒被騷擾過 =_=)走在一起的,可是不知怎的,明明那些解釋的說辭並沒有出奇之處,也沒有任何足以說服人的軌跡,他卻被說服地承認那只是『純粹意外,不用掛懷』的『小事』。然後到了眼鏡行之後,也被他牽著鼻子走,明明他本來只要換鏡片而已,最後卻買了無框架的眼鏡,還被說服地讓他刷卡付了錢;最後的書錢雖然經過他絕對的堅持所以由他付款,但那是因為那傢伙身上的現金不夠,所以也沒跟他囉嗦,爽快地答應了。(那家書店不能刷卡)

  更莫名其妙的是,明明本來就該他出錢的書(後來還因為缺貨結果一時沒買成),卻被他說得好像他的堅持只是小家子氣的表現,(有沒有搞錯啊,為什麼本來就應該自己付的錢居然還要得到他同意?)害他居然就這樣自我反省了好久。

  簡直就像被下了蠱似的!楊戩這一想就不由得覺得氣悶。他討厭極了那種不能自主的感覺,尤其來自於一個看起來像呆子的傢伙;問題是在被牽著走的時候,無能為力就算了,他居然接近渾然未覺。

  實在是……

  「噹噹噹噹∼∼」

  被鐘聲驀然驚醒,楊戩這才發現自己發呆了太久,數學考卷的最後一題來不及寫了。他皺著眉頭瞪著空白的空格,直到考卷被最後一個同學收走。

  「喲,楊戩,真難得你居然有來不及寫完的題目!最後一題很簡單欸!」

  收考卷的天化習慣性了掃了一遍乾淨整齊的試卷對照(因為楊戩的答案有九成都是正確的),率直地說道。聽著那不無訝異的、沒有惡意的語氣(換成別人他可能會以為是諷刺……班上這種人還不少的),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下,沒有回答。

  「沒寫完的題目?」從下課人群裡鑽進來的韋護捉到了聲音遺留的碎片,一屁股地坐上旁邊的空位後好奇地問道:「你是分心了還是怎的?想女人?」

  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楊戩拿下眼鏡後淡淡地道。「韋護學長,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喏。」遞過了一個淡紫色的信封和一個小食盒。楊戩接過一看,信封上沒有署名。「又來了?」

  「是啊,是我隔壁班的碧雲拜託我的。你這小子真是大小通吃,連三年級的學姊都不放過。」看到楊戩微微蹙眉地看著食盒裡的蛋黃酥,韋護抓住了機會開口道:「我幫你解決吧。」

  不置可否地把食盒遞還給韋護,楊戩有點煩惱地看著那封溢著淺淺清香的信封。「為什麼不直接幫我拒絕算了?」

  「我說了呀,可是她們不死心,說只要我傳到了就好了。」嘖嘖有聲地咬著還微微散發出熱氣的蛋黃酥,韋護的口齒有點含糊不清:「擋住別人的戀愛可是會被馬踢死的喔!」

  「我看是有吃又有拿(不會講台語),所以你捨不得拒絕吧?」楊戩冷冷地說。他怎麼不知道那些女孩算準了學長貪財的性格,只要塞點「酬勞」他怎麼可能不就範?

  「唉呀,知道了就別說得那麼明嘛。反正你又不會答應,那我拒絕和你拒絕有什麼差別?我可不想被那群女生怨恨!」

  「…………」

  「喂喂,你也別這樣就垮下臉,這可和你『王子』的形象不符合耶!」很沒誠意地拍拍肩膀就算盡了安慰的責任,韋護的眼光被另一個東西吸引了過去。「咦?你啥時換了眼鏡啊?昨天不是還是那一副『書呆子』?」那副塑膠框的鏡架戴上去,就算是天仙絕色也會變得像書呆子……不過他可不敢這樣明說。「這副比較好看耶!不過這副不是很貴嗎?你哪裡來的錢啊?」

  「……」楊戩嘆了口氣,把昨天一連串的不幸事件簡要地說了一遍──當然那場『意外』直接省略了不提。只見韋護一邊聽一邊點著頭,貌似嚴肅(?)地不知在思考著什麼。待楊戩說完之後,韋護搭上楊戩的肩膀,問道:

  「那傢伙是男的?」

  「是啊。」露出那種正經的表情,還以為他會問出什麼咧──「這和性別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啊。如果那個人是女生的話……」韋護賊忒兮兮地湊近楊戩道:「你不覺得很可疑嗎?」

  「什麼?」這又有什麼可疑了?打從昨天至今,楊戩不由得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智商是不是降低了……不但昨天被人牽著鼻子走今天還聽不懂學長說話的邏輯。

  「是呀。你想想,打從抽到那張大凶籤之後……」韋護作出一個『別瞪我,跟我無關』的手勢,續道:「你因為找不到『雙城記』所以改拿了『莊子』(為什麼你老是看這種怪怪的書?by韋護 沒有你看『錢雜誌』、『財經消息』來得怪。by冷冷的楊戩),所以背包才裝不下,又因為沒帶傘被困在圖書館;然後你一碰到那傢伙,就摔壞了眼鏡、弄濕了書、差點摔一跤、儲值卡不能刷,還找不到要賠的書。你知道這代表了什麼嗎?」

  「代表什麼?」聽韋護講話講到一半,真會教人摸不著頭腦。楊戩只有隨便應著。

  「你有沒有聽過『孽緣』這兩個字?」

  「孽緣?」他愣了愣。

  「你難道不覺得你這一連串的倒楣事,都是因為碰到那傢伙的關係嗎?他說不定就是你那個『大凶』的來源!不然怎麼會那麼剛好?」韋護煞有介事地說完,看見臉色剎時陰晴不定的楊戩,呆了一下。「喂,不會吧,你真的相信啦?我只是胡說八道的耶!那傢伙是個男的,而且還是陌生人,以後又不會再見了,你幹嘛被嚇成這樣啊?」奇怪了,一般這時候他不是會冷冷地瞥視他,叫他少說老頭子冷笑話的嗎?這次怎麼這麼有效?

  韋護最後的『安慰』不但沒有讓他安心,反而使他冒出了一股寒意。那場『意外』暫且不想,他和『那傢伙』並不是『以後不會再見』,因為……



  『你在畫「約束ソ花」?』聽到熟悉的故事名字,他不由得興奮起來,一直緊皺的眉頭也放鬆了。

  『對啊,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你知道?』太公望收起了他總覺得像呆子的笑容,顯得意外地嚴肅:『我要拜託你的就是這件事。』

  『拜託我?』楊戩有點迷惑──他滿腦子想的是要跟他套出結局是什麼。『我能幫上你什麼忙嗎?』

  『嗯,你記得故事裡,有一個妖魔幻化成人類,然後愛上了他,對吧?我現在已經畫到卷二,就是主角在道上等著太子的時候,偶然碰到那個妖魔變成的少女那一段。』太公望露出苦惱的表情:『我已經拖了一次連載,就是為了那個妖魔……因為我想像不出她的臉。』

  『哦?』終於注意到太公望認真的神色,楊戩不由得也認真傾聽了起來。

  『一直到今天碰到你之後,我的困難才解決了。』太公望慎重地(?)拉住他的手:『因為我發現,你就是我在找的那個「圖像」!所以我要拜託你,拜託你答應當我的模特兒!』

  面對這麼認真的話語,楊戩不由得一怔。

  『所以你今天才一直……纏著我?』難怪他一直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合理。

  『對。』太公望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也許你會覺得很怪……不過,當創作者的,多少都有一些怪僻性;像我有一個朋友普賢哪,他是畫少年漫畫的(他點頭表示聽過)。平常的時候笑得好像天下太平無大事,可是一旦到了截稿日的時候,整張臉都會垮下來……那樣子多可怕就有多可怕,除了我和他那個「護草使者」外沒人敢靠近。』天下的作者都是同一個脾性。

  他不由得噗嗤一笑(雖然不了解「護草使者」的意思),這時看見對方格外專注的表情,臉就這樣僵在那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表情!』太公望開心地笑道,表情像一個孩子。『我今天回去能畫了∼∼等我一下,讓我記起來……』說著閉上眼睛,像是在加強回憶的模樣……讓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有點……感動。

  『可是……像表情這種東西太過虛幻了,又不像素描……我又能幫上你什麼忙?』總不能一直在他面前做表情吧?何況那也不是他要做就做得出來的。

  『嗯,你說得沒錯,表情是一種很虛幻的東西……這我倒沒想過。』太公望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尤其漫畫的首要就是一種「精神」……那和藝術的神韻、以及文字只要加意描寫、各自幻想的形式大不相同;哪,那你覺得有什麼好辦法呢?』

  『可是……漫畫不是一種……幻想式的東西嗎?』他遲疑發問。老實說他對漫畫沒什麼興趣。

  『嗯……我是不知道別的漫畫家是怎樣啦(畢竟那是每個作者個人的商業機密:p),不過在我創造一個人物的時候,會參考身邊朋友的身上所具有的特質和基素,然後再考慮筆下人物應有的反應……就算是漫畫和幻想,總也是脫不了人性,也不能完全逃離環境的影響……這種時候漫畫家的娛樂啦、生活環境啦、還有朋友啦、看的書、電視電影……就變得很重要。只要仔細地一個一個拆開的話就會發現到:噢,原來是從這裡想出來的呀。只是這樣而已。』太公望聳聳肩,不甚在意地笑道:『管他是漫畫家、小說家、藝術家……我覺得都一樣,只是一種共通性的寄生……簡單說就是用過就丟的消耗品啦。』

  『聽起來好消極喲。』不過就算內容聽起來是這樣,但從眼前這個人用這種半認真半玩笑的口吻說出來……不知怎的就蠻有信服力的。楊戩第一次有點佩服地這麼想。

  『本來就是這樣子呀。不過換另一個角度來想,像「特色」這種東西就變得很重要,因為就算要曲高和寡,也不能讓自己變成「反正看別人的也一樣」那種沒有任何特色的東西……喂,那樣你不覺得很悲哀嗎?你很努力地做出一樣東西,卻被別人覺得「噢,只是這樣而已」,那可是在創作成果中最可憐的一種結論喲。』

  『嗯……我好像可以了解。』學校的八股作文大概就像是那樣的東西。

  『那你就承認「特色」是很重要的了吧?所以我才需要你喔,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特色」。而且你放心,我不會把你原原本本地畫進去,畫出來的範本會讓你看過以後再採用……這樣子可以嗎?』太公望綻出笑臉、熱切地說。近距離之下,楊戩這才看清楚他有一雙碧熒熒的、晶亮的眼睛……雖然有很濃厚的眼圈,卻掩飾不了那種「找到」的神采。那種篤定的神采具有強烈說服的力量,還有一種……讓他莫名覺得嫉妒的東西。

  在太公望暫時停下來吸吮冰沙、讓他考慮的一段空檔裡,楊戩快速地回想起以前讀過的書……朱天心的「古都」裡,有一篇「威尼斯之死」,內容是在說一個小說家被四周環境所影響,結果寫出來的東西和原本的預定差距太大,老是對這種結果無能為力、最後只好去找適合的「咖啡館」來寫作的敘述性小說(因為沒學過任何所謂的小說理論,所以只能努力找最接近的字眼來解釋那種感覺……雖然很可能和所謂的學院派分析有相當大的差距)。他也想到另一本小說:張大春的「我妹妹」,裡頭的敘述者大頭春是個二十五歲的文學作家;據他對那些得到文學獎的作品的分析,記得類似是「把A的質素抽出一點後加上B,接著再從C身上的某一物質以象徵性轉化後,再把共同的D研磨出來,最後再整理化合出來的東西」那種最後已經變了樣,但其實是從身邊環境和人物取材的成品。

  這麼一對照起來……其實很相似。楊戩承認自己被說服了,只是……

  『我身上真的有……你要的那種「特色」嗎?』他遲疑。

  『對。^^』

  『那你的意思就是……要我當你的「朋友」,是這樣嗎?』這是他歸類後得到的結論。

  『沒錯。^^只把你當作觀察對象會有一段距離,何況我也不想只把你當作觀察對象……我覺得你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喔。^^』

  伸手不打笑臉人……一來他不知道、也沒有理由拒絕這種認真的請求;二來他不得不承認太公望那種「值得交往的朋友」的說法讓他心中覺得有點……暖烘烘的。

  所以他就迷迷糊糊地答應了。而那些曾經非常說服他的東西在現在與韋護說的話對照起來……感覺上像是一場精心設計好的騙局,醒來之後那些看到的實物其實都是幻象的那種「大夢初醒」。

  所謂的「孽緣」就是像這樣的嗎?想要逃跑又有點捨不得的那種感覺……(因為那傢伙認真起來的時候,說的話還蠻有意思的,人也很有趣……雖然有一點怪怪的;除此之外,『約束ソ花』是最大的吸引原因,他真的對故事的結局感到很好奇)可是不知怎的,光想到「楊戩+太公望→孽緣」就是讓他全身冒出一股……可怕的寒意。

  應該不會吧……仔細想想,他又沒告訴他自己的住址和電話,只有稍微在口頭上提了一下名字和學校而已。他在學校也不是多有名的人(作者亂入:在我們三個楊戩fans的筆下……有可能嗎?^^;;),真的要找也不容易;反正已經知道那傢伙的筆名和漫畫的出版社……慢慢等總會等到結局的吧。

  這麼一想,他不由得安心了許多。專心地上完一節課以後,他就把這件事給丟到了腦後;到了下午就忘了一乾二淨了,就像被丟到深海底的鐵錘一樣,連一絲浮出來的泡泡都沒有。

  但到了放學時分,他和天化道別(韋護學長有事所以沒跟他一起走),推拒了老半天結果拒絕不了地接受了幾位學姊做的蛋黃酥(今天大概是三年級學姊某班的家政課)而耽擱了一會後,提著幾個食盒、背著書包一個人走出校門,看到那等在門口、一看到他就露出的熟悉笑臉後,就整個人呆住了。

  那種呆住的情況,差不多就像那個鐵錘從水底跳出來,往他的腦殼用力一敲,然後發出「匡啷啪啦」的破碎聲音。

(待續)

後記

  寫了……九千多字……(腦殼跟著楊戩一起破碎的聲音)

  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寫成這樣……(泣)跟秋水寫的活潑氣氛差太多了呀∼∼(>o<)難道我就註定不能寫出很好笑的東西嗎?(T_T)

  (在牆角畫圈圈反省中|||||||)總而言之,請大家去期待竹里殿的第三話吧!這篇就當作沒看到好了……(再泣)

  此外稍微解釋一下「華胥夢見」的意思(顯而易見這種不合時宜的題名是我取的bb)。「華胥」是借代為「夢境」的意思,所以「華胥」等於是沒有意義,只要有「夢見」就行了。(bbbb)而「見」一字在古代是「現」的本字,所以「夢見」也可以是「夢現」。至於為什麼要取這個名字,只是因為……一切所謂出自沒有根源的靈感……(||||||)所以不要去深究吧!(跑)

                      by 像幽靈般飄走的翎(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