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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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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色曰荒。有色產生綺想,無盡蔓延不能得,亦是荒。斑斕底下,空虛的皮囊抖動膨脹,只怕被發現囊底已枯乾,貧瘠已無一滴誘人的甜澤。

  只有拼命索取。

*  *  *  *  *

  師生關係也不過維持了一年;那同時亦是他最後一年完整的學生生涯。

  母親過世了。

  蘇妲己在許多人心中是個盡責好義的朋友,對他而言卻是失敗的母親。母債子還,在喪禮上,他終於有機會見識只靠一個小小酒吧的母親,是怎樣想出「辦法」填著她的奢侈和揮霍。

  將近千萬元的債務,才將近二十歲的他一時也還不清。母親平昔的友人便罷,地下錢莊的威逼,令他心驚膽顫,沒有考慮的餘地,他只有辦了休學,想辦法去籌措;晚上則回去經營酒吧。

  酒吧和房子是母親唯一留給他的具體東西。小的時候他常常坐在吧臺邊,看著母親儀態萬千地來回招呼,偶爾俯下頭親親他的臉,叫他「小望望」,或叫酒保調杯淡酒給他當飲料,這是他童年唯一稱得上得過的母愛與溫存。長大以後,代替時時行蹤不明的母親代理事務更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對酒吧,也許是駕輕就熟又符合他性喜熱絡卻又不願與人太過親近的性格,所以相當喜歡酒吧的氣氛。故而,當把母親所有的財產變賣也不足以償債後,他決定賣了房子,以留下酒吧。

  只是在那之後,他必須再去另覓住處;而身上的財物亦所剩無幾,連租房子的預算都有限;普賢雖然願意收留他,但普賢的父母卻不作如是想,所以他不願給普賢添麻煩,只能自立更生。

  和原本的師生關係風馬牛不相及的機緣(後來知道了這個成語的來由……還是從他口中聽來的,都覺得頗好笑),他和楊戩,成為同一個屋簷下的「室友」。

*  *  *  *  *

  開始之後,就無法停止的探索和攫取。

  他的視線,像冰塊上漂浮的溶霧,又似沸水蒸發的白汽,稀薄淡漠,濃烈滾燙──只有作愛時才會露出的眼神。像雄性動物要誘引雌性伴侶時,與生俱來的華艷彩衣或醚味。

  據說,兩者兼具的雄蝶,其身體分泌出來的氣味,名喚費洛蒙。

  他也被他的彩衣和醚味誘惑;他清艷絕俗的容貌,容長溫潤的髮絲,薄軟纖紅的唇,眸,和與體溫融融散發出來的薰衣草香,漫天襲地,牢牢地把他罩死,就像,就像被有著鮮麗皮澤的毒蛇,毒蛇盯住的鼠,只有被吃、整個兒徹底生吞活剝的份。空氣裡清涼的成分全被驅盡,蒼穹的軟藍融成地獄與天堂的共同色(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獄的話);他被火焰燎燒,化為灰燼。

  蛇啊,誘惑之源,哄誘了夏娃吃下智慧之果,從此對裸體感到羞恥,和亞當被神,被神趕出了伊甸園。

  原來這麼早,他的未來就已被預測。可笑的是他是個無神論者。

  但他,他不是「雌」的,不是夏娃啊。專屬他的色彩和醚味是,消失了?還是如同自己被他誘惑著般,同時自己也正在誘惑著他?所以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

  「嗯……」

  胸前的敏感點以指尖、掌心撫揉著,隔著衣服傳來的暖熱,T恤廉價的質料牽引出與平時不同的、顫抖難忍的酥麻感;唇舌的交纏若即、若離,每每要他屈辱地近身要求;仰著頭,半支著身體,褪到踝邊的、痿縮的褲子,緊捉著不放的手,敏感的反應,和連綿持續的,濕熱的呻吟聲……

  美麗湮薀的深色紫眸裡,映漾著自己淫蕩的模樣;朦朧間,他看到他在笑,以唇角,細緻而淡漠的冷冷微笑;又一次,他知道這次,又是輸了……

  所有文明的感覺只有完事之後才清明,也才具有意義。此時此刻,他只放縱,同時也進行誘惑:也許在男人眼裡──起碼在他眼裡──他的身體是具有魅力的……吧……

  「!!」

  不堪他有意的、手指的撩撥,嘴唇不待要求便被狠狠攫住,也堵住了口裡散發的濕熱氣息──變成了兩倍,分不清彼此的纏繞;他整個人被抱在他膝上,雙腿似期待般的分開著,渾身虛軟而抖顫,只能柔弱無力地任其欺身擺佈;在面臨高潮之際,他看到他的眼,幽邃幽邃的黯霞紫,熔岩的星芒,那是要把他吞沒的、灼燙的、熱切的眼神……

  他的表情,也很媚……啊……

  不由得露出一抹滿意與迷惑纏雜的笑意,在被侵入而出聲吶喊、思考斷裂之際,他最後想到的是……

  呵……如果換他抱他的話,似乎是不錯的主意……

*  *  *  *  *

  流轉的世界。

  一直很喜歡酒吧的氣氛。已經是可以自由選擇成為主人,或者過客的時候,所以置身此處,便更得自在。他也毋須去自己調酒,只要憑著自己的心意去行事;而雜務交給從業員就行。

  從小在酒吧長大,對於音樂和餐點和裝潢等等可以說是十分熟悉;不過,真正能自己親手設計和打理,卻是最近這兩年的事。好不容易,把債全還完後有了積蓄,才能大大作了改裝;原本只靠老顧客才撐起、已經沒落蕭條的酒吧,方重新興盛了起來。以前這裡只是到處尋常可見的吵鬧酒場,所有的裝潢不過是從醉客身上掏取金錢出來而作的舞臺佈景;但現在,他把這裡設計成一個精緻微妙、具有流轉色彩、時光卻停滯不動的特異空間;在這裡像從一個世界走入一個世界,而外頭的煩惱皆能被音樂和酒擋在門外的那種舒緩的節奏。

  當初設計的時候,他也從多年經驗中查考心理,盡量篩選自己願意接待的客人進來,減少麻煩。就這點來講他可算是成功的了。連自己都頗喜歡到這裡來,當心中有了煩惱或躁亂的時候,在這裡撫平了,就能繼續在外面過活生存。

  今天成了例外。

  他自從來了以後,就一直趴在專屬位子上,聽著請來的鋼琴演奏者奏曲,不跟人打招呼,只是呆呆地看著全場的客人的來來往往。雞尾酒『藍瑩』也放在旁邊一口也沒喝。

  「太公望,你今天是怎麼啦?連我特地為你調的桃酒『藍瑩』都喝不下,發生了什麼事?」

  太乙抽了空退下來,好奇地對太公望問道。太乙是他請來的酒保,長得非常秀氣。更重要的是,他擁有一手調雞尾酒的好才能,就算是相同的時間和力道,太乙調出來的就是能有一股特殊的風味和顏色。像『藍瑩』的點子是他想出來的,但改良地如此澄澈清甜卻是太乙的功勞。不只『藍瑩』,店裡幾款受歡迎的雞尾酒,都是經過太乙的改良和發明。所以,太公望就私下,給了太乙比一般從業員高很多的薪水: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珍惜,這是太公望的經營方針之一。

  太乙本人有幾分迷糊,不過不影響他做事的效率,也頗平易近人,所以很容易和客人打成一片。此外,因為他是一個同性戀者,故而偶爾會有同性戀的人來此聚會;不過他們都是安靜的人,而對太公望而言,只要不鬧事就歡迎;所以在這樣的默契下,兩人的感情也比其他的從業員要好上很多。

  「沒什麼事啦,只是覺得很煩……」盯視著太乙秀麗纖細地近乎女子的容貌和身材,太公望在心中考慮著是否要把一直儲存的疑惑問出。

  「很煩噢……總有一個導火線吧?不妨說出來聽聽,也許不能改變什麼,但有些事只要說出來就會比較釋懷喔。」

  這句話讓他下定了決心。

  「太乙……同性戀的定義是什麼?」

  「咦……?」太乙聞言呆了呆,隨即恍然而笑:「很簡單啊,你喜歡的人和你是同樣性別,那你就是同性戀。這世界上很少有百分之百的同性戀或異性戀噢。」

  太公望皺眉。他想到當楊戩第一次開口對他要求「上床」的時候,因為驚訝和始料未及,他衝口而出一句「你是同性戀?」對這個問題,楊戩想了想,只坦然聳肩道:

  「既然會想跟你上床,那應該算是吧。」

  他對楊戩的擁抱有感覺,那也算是嗎?同性戀的定義重點在「同性」還是在「戀」?

  相處久了以後,因為習慣與適應,他已不如以前那般討厭楊戩,但對楊戩的身體(或者說是性愛)遠比對楊戩本人還有興趣和感覺。這種因為性而結合的關係,也……算…嗎?

  「嗯……你是不是和你的情人吵架了?」太乙也知道楊戩的存在以及與太公望的關係,看到太公望沉下臉的模樣,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什麼情人……頂多只能算是個同居人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心頭悶悶的,沮喪於自己的無力與墮落──竟然只是因為自己空虛,而耽溺於慾望中不可自拔──雖然目前為止也只有楊戩這個對象而已,但這種心態,和如同花蝴蝶的母親有什麼兩樣?

  這種後悔不知已翻攪過幾次,但每次面臨楊戩的渴求,和自己被挑起的慾望時,他仍舊無法抵擋那股抒解和恣性的誘惑──自己真的那麼慾求不滿嗎?

  看到太公望的樣子,太乙只是嘆息地拍了拍前者的削瘦的薄肩。「你慢慢想吧。當初我也抵抗過很久,可是還是接受了……如果對方在你心中的地位對其他人而言,是獨立不可超越的話,逃避最後只會失去更多而已。」

  問題是楊戩在他心中沒有特殊的地位啊。太公望在度趴上桌面,對自己的厭棄感達到了極點。

  音樂方換上一曲,是電影「piano」的配樂「Dreams of Journey」。桌旁,那杯原本澄澈美麗的『瑩藍』,因久久不飲,已然渾濁。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