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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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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沉靜的空間裡,
伏羲是比任何永遠還要永遠的沉默,
他幽深的眸子微展,卻彷彿從未張開,其中是寧靜,無波。
無數次的輪迴已在他眼前掠過,他絕然的冷漠神情依舊是沒有一絲光影。
他獨自地沉默,冷觀一切,深邃的眸瞳底,映照不出一絲一毫屬於身外的眷戀。
除了他一個人,空寂的歲月潛移,他還是一個人。
無語旁觀。

──伏羲沒有心──

人間的愛恨, 就像風,輕輕地從他身側翻飛而過。
向來是沾染不上他的衣畔。
即使歷盡了歲月的滄桑,對於分離,他依舊是無動於衷。

他的眸底,永遠是那樣平靜,無波。
像是一潭深水,難以撼動。
即便是微風無意掠過,氾起淺波陣陣。
在伏羲寧靜的黑眸,也不過是波光一瞬,轉眼煙雲。
他無感於世間的遞嬗,無意於人世的情愛,冷冷盤坐於天地,任千萬年自他指尖流逝,渾然未覺。

──淡然,卻成無情。──

伏羲的眼前,站著一名神態慵懶的男子,
那人微閉的眼睛與伏羲寧靜無波的眸子相對,滿是睏意。
半晌,終究是難耐漫長而疲倦的等候,那人呵欠連連,放棄了再繼續苦撐,
半閉的眼眸正剛擱上時,伏羲漠然凝望遠方的黑眸回了焦距。
伏羲看了眼那已苦等多時的人,
原本盤坐於地的身形,只在揮袖剎那間,懸空站立;
沉靜無光的空間,倏然消失。
蒼穹之下,僅見伏羲的衣袂翻飛,周身是微風陣陣。

展眸,撞入他眼簾的,便是方才進入他自我空間的男子。
那名男子橫躺在半空中,雙眸緊閉,鼾聲如雷,顯然是睡得沉穩非常。
伏羲懸浮的身子輕輕落了地,
過了一會兒,那熟睡的男子依舊是絲毫不為所動地沉睡中。

伏羲黑眸半掩,低低的嗓音略帶生硬的沙啞,
「李耳..你不醒我走了」

話才說完,就見那男子極為緩慢地張開雙眼,雙足微懸於地,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金眸半開地看著眼前的伏羲,
「李耳..好久沒人這樣叫我了..」
極為慵懶地,老子又打了一個呵欠,有些不甘地。
「你..也很久沒『張眼』看這個世界了罷..伏羲。」

伏羲幽深的眼眸,凝望向著天際,周身氣流旋成輕風徐徐。
他開口道:「..改變嗎?..這對我並不具任何意義..」

「但是你同這個世界一樣,都是被『最初』所留下來的。」
老子凝視那孤傲的身影,和緩的話語中帶有認真的口氣。

「被留下來..嗎?」

伏羲回首看著老子,漆黑的眸子深邃無影,而後,他微微一笑,卻無笑意

「不..我是自己選擇留下的。」

老子沉默無語。
漫漫歲月,伏羲置身於天地,始終是無心。
就連之後他執行封神計劃,也只是為了他最初的承諾,他最初的選擇。

──我就是我,我就是伏羲。──

這是幾百年前,乍見伏羲時,伏羲回答老子的第一句話。
沒有迷惘,像一陣風,總是朝著自己的方向,揚長而去。
打從那時後起,老子便明白..

伏羲,是不會為誰停留的。

*-*-*

破曉,晨光漸漸地滲入灰濛的天地。
風中,黑色的衣角飄盪,伏羲輕輕地踏著千萬年以來,不斷迴響的跫音。
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

幽深的眸子,是一片無星的夜,那樣地孤絕,那樣的冷淡,
任繁華落盡,徒留滄桑。
風打來,撥動黝黑的髮絲成一種無心的波動。
伏羲仰首向漸明的天際瞭望,輕輕地彎起一抹苦澀的笑。
是那樣淡,卻又那樣的教人難忘。
彷彿側見一種莫可言喻的悵然,以風般輕柔姿態,自身畔掠過。

──被記憶下來的,是不是就不會被遺忘?──

伏羲伸出隻手,遮擋刺眼的陽光,餘暉自間隙中灑落,在他的臉龐交織明暗。
眸中悄悄隱落的,是一抹複雜難解的迷惘。

彼滄遠處是不知落點何處的未來,
他輕笑,沒想到在那麼久之後,才知道什麼叫流浪。
他倏然收握手掌成拳,像是要抓住什麼──那麼多的剎那,那麼短的一生..那麼真實的存在──卻是抓不住的。
清風,無聲息的略過。

一陣冰冷的觸覺,輕輕將伏羲抽離的神智喚回,
他抬眼一看,
不知何時,天地竟開始飄起一片滄茫的細雪!
伏羲伸手承接紛飛的雪,唇畔溢出一抹淺笑,深邃的眸中有一絲溫柔。

輕輕的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伏羲沒馬上回頭,只低低的道:

「我該料到你必會見我一面的。」他輕輕收攏雙手,迴身。
風輕揚成衣袂微盪,卻吹不動來人周身的衣角。

那人並無言語,臉上盡是溫暖的笑意,

*-*-*

「決定要走了嗎?」輕柔的嗓音在風中飄散。

伏羲微微一笑,並不做回答。
幽深的黑眸凝視著眼前面帶微笑的人,試圖將感受與記憶中的印象重疊..就像撲面而來的和風吧..伏羲摸索碰觸著那種感覺,然後重新記憶那個在他殘留的前生裡,一個溫柔的人。

「誰也不見,這樣好嗎?」
那人又輕聲問道,澄淨的瞳中是一泓帶著煦意的清淺。

伏羲掩低眸子,迴避眼神相對的探索,
他攤開雙手,任潔白的雪花在他手中靜靜地躺成一種沉默的姿態。
「已經..沒有誰是必須再見的了。」伏羲輕笑,笑中帶有一點悵然,
「你明白的..我並不是被所有人『期盼』的"那個人"。」伏羲抬首望向普賢,黑眸是一片無星的夜色,幽黯。

「關於『幸福』..我無法給予。」

平靜而低啞的嗓音流瀉,像水一樣,清冷。
手中滑落的雪花,無聲無息地翩然墜地。
濺起一個乍斷心弦的單音,迴響在空虛寂無的胸口。

──連心傷都難以解讀。──

普賢深深地看著伏羲的黑瞳,捕捉到他眸中悄悄隱落了一抹光采,
就像雪花消融般無聲的嘆息..
一如方才他背對楊戩說出的那句令人心碎的『道別』。
那樣的輕,卻又那樣的教人心痛。

嘆了一口氣,普賢向伏羲緩緩走去,伸手想要撫上他臉上殷紅的傷口,為他察看傷勢,卻見伏羲表現出反射性的閃避動作,拒絕普賢的碰觸。

「不要這樣說..你不是不會痛的。」

普賢收回探出的手,柔柔地說道。
伏羲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否則,楊戩不會有機會使他受傷。

伏羲只是一笑置之,眸中漾起淺淺的浮動。

普賢看著伏羲眼中流瀉出的愁悵,
側見一種,風將揚長而去的悱然,悄悄地,將它的淡然留給了遺忘。

那樣苦澀的笑,
那樣熟悉的眼神,
怎麼可能會是一個陌生的靈魂。

看著伏羲漆黑的眸子,那樣的深邃,那樣的平靜..心中盡是不捨。
「會再見面嗎?」普賢柔柔的問。

伏羲笑了。
笑得那樣輕描淡寫。

普賢只是輕輕地轉動懷中的太極符印,溫柔看著伏羲轉身的背影。

「再送你一程吧。」

*-*-*

所謂的『真實』..指的是什麼?
當手中緊緊抓住的『曾經』都無法感受到深淺的觸覺,
曾經還具有怎樣的意義?

再回首,他仍然記得,曾經..他愛過,他恨過。
那樣的深刻,那樣令人動容。

但為什麼再見楊戩,卻什麼也無法使他的心中再起波動?

*-*-*

荒涼無人煙的曠野裡,風聲回盪,伏羲面對著一灣寂靜河流。
河無語,伏羲也無語。
但思緒卻是停不下地,頻頻回首,一如水流在迴身之際,留下低聲地吟唱

──『你的眼神並未死去。』──申公豹曾經這樣對伏羲說道。

但是他不是太公望,
感受不到記憶中曾經燃燒火熱的灼燙,
他也不是王天君,
無法了解記憶中那種恨意交纏的冷絕,
雖然他們都是他..,卻也不是他。

可是在觸及楊戩那絕望而哀傷的眼眸時,
他為什麼會感到痛?

伏羲用指尖沿著頰上的傷口劃過,感到一陣火辣的觸覺漫延。
伏羲微微皺起眉頭,
這就是痛嗎?伏羲無心的笑了。

原來再見楊戩,可以被留下,就只有這一樣。


緩行至河畔,伏羲蹲下身子,注視著緩動的河水,就像光陰潛行的姿態,看似靜止不動,卻非靜止,他伸手探入水中,感受水流在他的掌心滑動。
這就是人世間的『流逝』嗎?

伏羲揚手,周身便起了微風陣陣。
輕風滑過水際,水面便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晃動的波光,映入他淡然的眸底。
稍後當擺蕩的波紋歸於平靜,一切,恍如未曾發生。
他一直以為人間的輪迴就是這樣。

但是透過太公望與王天君,那些真實所碰觸過的情感便轉化成記憶,一點一滴地流入他的心中;在他回歸成伏羲的剎那,那些曾經,靜靜的將他的無心崩毀。

可是那些『曾經』是隔著一段距離的,難測深淺,他無法抓住。
那些快樂的,悲傷的,愛戀的,憎恨的;
那些他體內靈魂曾經為之欣喜,為之斷腸的。
--在他回首,卻都成了雲淡風輕。──
記憶猶在,卻怎麼樣也抓不住那種曾經心動的感覺,於是迷惘,便像水面漣漪,漸漸擴大,漸漸漫延..


那是一種眷戀嗎?

伏羲不確定。
因為被留下來的記憶是不被選擇的!
那樣不著邊際,卻又是那樣真實地存在。
想要抓住,卻又想要放手..於是在舉步之際,遲疑成一種牽絆糾纏。
所以他再見楊戩。

──那個他曾經愛過,也恨過的人──


然而,再見卻只是恍然。

一個『永遠』的誓言,已經將他徹徹底底的否認,隔絕在『曾經』之外。

連楊戩都將他心中那部份仍然存在的太公望給否決掉了,
那麼,他還能夠說什麼?


伏羲輕輕一笑,總是有人問他『為什麼』
關於出現,關於離去,關於幸福。

──但他並不是為了誰的幸福而存在的。──

伏羲用手抵住胸口,
那種輕輕地侵蝕感,是痛嗎?
跟傷口所帶來的火燒般的感覺並不一樣..
他只覺得冷。


伏羲伸手撥舀起一把水,然後任它在他的指縫間流逝,感到一股的微涼的濕意滑動,風輕吹來,只覺冰冷,滲入肌膚。

「這就是流淚嗎?」伏羲低啞的嗓音盡是迷惘。
手中滴落的水墜入和緩的河流中,盪起漣漪,映在水上的身影模糊。
只剩沙沙的風低語,和偶爾響起的水滴落聲,像是粉碎的的嘆息,輕輕。

看不見的,是不是就等於不存在?
記住的,是不是永遠不會消失?

與楊戩眼眸相對的剎那,
的確有些什麼,在伏羲的心中死去。

*-*-*

任分離在身側掠過,他是風,沒有歸處的,沒有方向。
只有輕笑微盪,笑他歸不去無心,卻也停不下腳步。
因為已經沒有教他可以回首的理由。

──他不是太公望,不是王天君,也不再是最初的伏羲。──


凡間的『永遠』那樣的漫長,之於他卻又是那樣短暫。

所以他只有流浪。
因為只有流浪是他可以自己選擇的。

*-*-*

長風落日下,有一個等待的身影,一個像風一樣不懂永遠的人。
不過她正在等待,等待放棄或是繼續。
她需要答案,需要一個可以令她願意接受的答案。
所以她等待。

風掠過,她輕輕一笑,看向那曾經熟悉卻又陌生的人。
那個漸漸失去『最初』的人。

他彎下身子,看著那有著他熟悉的卻又陌生的小女孩,微微一笑。
女孩的眸中是一抹高傲,一抹倔強,還有一抹等待,尚未決定的毀滅。

「妳是羌族人嗎?」
"是,也不是。"
「妳在等人吧。」
"我在等你。"
「什麼名子?」
"我們不需要名子。"
「好吧,但是你可以叫我『伏羲』。」
"那麼你也可以叫我『女媧』。"


──再相逢,卻是再一次離別的開始。──

不過,沒有什麼是不留痕跡的,
即使是風。

因為改變,已經在伏羲的身上開始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