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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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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

「客倌,您倆要些什麼?」
「來一壺熱茶,再來兩個白饅頭吧。」
男子低啞而輕柔的聲音流瀉,有一種聽似親近,實則疏遠的感覺。

「好!好!請稍待一會,您點的馬上就送來。」招待入門的伙計笑臉說著。
男子「嗯」了一聲,便選了一個靠門的位置。
才入座,就見另一個年歲較輕的小二,輕巧地送來一壺熱茶,將之置於木桌上,然後又遞上兩個杯子。

「客倌,聽您的口音不像是這附近的人。」小二用粗布擦拭著桌面,一邊問著。

男子頓了一會,才輕聲答道:「只是路經此地罷了。」

「嗯,是這樣啊。」
小二騷了騷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堆滿笑意地直瞧著那名男子。

男子看了眼那顯得不知所措的店小二,眼中有一抹笑意閃過,然後對有些呆愣的小二說:「饅頭來了。」

店小二聞言,過了會才明白過來,臉上帶著一些歉意,急忙轉身將盛著熱饅頭的碟子接過手,放在桌上,然後怯怯地道:
「小的今天第一次上工,有些不順手,還請客倌您多多見諒」

「不會。」男子一邊將熱茶倒入杯中,一邊回答道。

又沒話講了,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小二有些困窘地想著,客人沒要他走,他應該是不能走的..。
然後在不經意的餘光一瞥,他瞧見男子身旁始終沉默坐著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長著清秀,有著一雙墨綠的眼睛,烏黑的長髮隨意地分成兩邊.綁成辮子披在肩上;眉目之間,與男子雖只有三分的相似,不過身上所散發出的氣質卻很相似。

「好俊的妹子。」小二笑著向男子說道。

那男子並無言語,只是輕輕一笑。

*-*-*

"你笑了"
「有什麼不對嗎?」
"『她』的記憶中,沒見你如此笑過。"
「是嗎?」
"『永遠』..也是會改變的嗎?"
「永遠是敵不過改變的!」
"你希望我改變?" 
「不..」
「我要妳選擇。」

*-*-*

入景,該怎麼入景?

夢裡夢外,盡是一片漆黑的天地,沒有什麼..是他可以抓住的。

楊戩一個人在無邊無際的時空中,靜靜地走著,不知方向地走著。
漫漫的長路,沒有盡頭;恰似他的心傷,也沒有終止。
即便心早已是灰燼一寸,依然擺脫不了火紋般的記憶貼身。

恍然之間,
彷彿又再看見一雙如夜般幽深的眸子,冷冷地,揪著他瞧。
楊戩心中有一種滿是疲憊的痛,隨著胸口輕輕地,一起一伏。

──已經愛得那麼痛..卻還要恨的那樣筋疲力盡。──
墨黑的身影,輕輕翻落,狀似無心地低語著。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你沒有心,你不會痛..你怎麼會懂?」
楊戩滿是忿恨地,朝四周怒吼。

一個無心的人,不識世事。
於是可以那樣雲淡風輕,可以一笑置之,
但是他不行,楊戩緊緊揪住自己的胸口,他沒有辦法視若無睹。
所有的記憶對他而言,都是那樣地真實。
像是刀緣緩緩劃過心頭,即使癒合了,也會留有痕跡。
──無可磨滅,卻也無從閃躲!──
楊戩覺得累,覺得痛,然而他不想放手。

黑眸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平靜而無波。

*-*-*

──曾經,那人低聲說著:
  『風,也是會痛的..只是沒有人看得見..。』──

不久之後,
那人就真的像一陣風,杳無痕跡;任憑留下來的人,失魂落魄,魂牽夢縈。

但是若真能在夜底短暫相逢,也許也不會有恨。
誰知卻是連夢也難追那緩步離去的身影。

思念那樣的苦,一生如此漫長,然而風無心盪起的漣漪卻是那樣的短暫。
短暫到他來不及說聲再見!
就像一段曲失去了最後那個音,沒有結束的頓點,也沒有轉折的可能。
千迴百轉,竟成一種未完的慟。

不能預知的分離,就這樣無聲息的隔成了永遠?
在他還來不及將太公望的容顏記得深刻,一切都已成過去。

──再相見,心碎卻是無從迴避。──

如夜的身影,無心的黑眸,相識的身影,淡然的冷漠。
是風,吹狂他燃盡的心灰。
猛烈而難以止息的,恨意,於是便在木然靜止的心中,燒起。

恨的是,翻飛的衣角,因風的無心。
恨的是,糾纏的青絲,理不清愛恨。
恨的是,刀刃的冰冷,斬不斷迷惘。
恨的是,溫熱的一吻,留不住溫存。

恨的是,絕然的心扉,還會顫動,還會疼痛。
恨的是..

早明白伏羲不是太公望,卻為何仍會在某一瞬間將他們重疊!


那夜,在伏羲轉身對他的最後一抹笑,
楊戩彷彿窺見在伏羲淺淺的笑裡,藏著一種無奈的苦澀,像是不捨,卻又必須拋棄的悱然..,一如太公望在仙界大戰中,面對失去,凝望而無語的笑。

那樣的輕,那樣的淡然。

他怎麼能夠追的上,他怎麼可能追的上!
早知道風是這樣的恣意來去,
但是為什麼在他付出一顆心之後,風依然能夠是無牽,無掛。

心中反覆縈繞著的,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至少..說一句"再見"..
但是,沒有了..在伏羲淡然的眸底,什麼也沒有了。
曾經隱在太公望眼中的悲喜、愛恨,都在如水的黑眸中褪盡。
曾經任他汲取的溫暖旭意,也都在幽深的潭中不留一點餘溫。
楊戩的眼眸酸澀,卻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

──那樣熟悉的人,卻是那樣的陌生──

對於此,他怎麼可以沒有恨?他怎麼能夠笑著送他走!

風過,就如此瀟灑。
但是那一個被留下來的人,
要怎麼辦?

像夜色般的漆黑,是誰翻動的衣角,將楊戩緊緊包圍。

*-*-*

夜涼似水,將楊戩緩緩地自夢中延伸入另一個寂靜的黑暗。

「醒了嗎?」低低的嗓音有一種不確定,
楊戩微微一笑,卻是無限的無奈。


他不想醒來,
不想醒在沒有太公望的世界。
但是即使入夢,卻也遍尋不著他的身影。

日子輕輕地不斷向前滑動,楊戩以為他可以獨自守住永遠。
然而太公望的笑卻像一幅水墨,漸漸被歲月沾濕,然後模糊成一股斬不斷的思念,盤旋迴盪在心中;
那樣地如影隨形,卻又無法接近相擁。

像風,一次次自湖面掠過,翻起水花折紋,卻又什麼也不留下。
看似多情不忍離去,實則比任何一種無情還要令人痛心。

楊戩感覺到一種無能為力的掙扎,一直在心中啃咬著他。
就像手中緊緊握住一把沙,卻不能阻止它瀉下。
他越是心急,越是想要記清太公望的模樣,卻越是感到抓不住那人翩然離去的笑。

夢裡夢外,只側見誰的身影是一片無邊的黯,無聲無息地纏繞。
楊戩紫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忿恨。


風捲入窗,室內瀰漫著夜的森冷,
半晌,楊戩幽幽嘆了一口氣,將案上的燭火點亮。
為什麼燈火已經點了,他還是覺得冷?
為什麼心已經倦了,還是會疼?
楊戩看著四周散落的公文,緩緩地將它們一份一份的疊高疊起,
像是一面牆,想要擋住心傷;一陣輕風,卻滑了入窗,一個迴身,打落的卷子便像紛亂的心緒,漫天漫地的將他掩沒。

──打亂的,是什麼?──

楊戩望著翩然飄落的公文如他墜毀的心,任燈火在黑夜中搖曳成黯然的姿態,終至熄滅。


如果恨是那樣的單純的話,
為什麼會覺得痛?
痛到楊戩耗盡所有的力氣,卻還是停不了胸中的空!

黑暗像誰那幽深的眼睛,悄悄地將他包圍,將他掩蓋。

*-*-*

從來,楊戩就不許自己遲疑,不許自己軟弱,
──不許自己輸──

所以在太公望消逝之後,
他開始假裝自己很勇敢,假裝自己無所謂,假裝自己也可以放手。

楊戩一直以為只要假裝自己不在乎,就可以阻止軟弱的心傷侵蝕。

但是在面對伏羲無心卻有意的撩撥,
楊戩明白了,
其實他不想放手,他不甘心放手!


原本楊戩以為他可以很堅強,即使是面對失去

但是伏羲的出現,就像一根針,狠狠地戳破他狼狽不堪的堅強。
那夜,在伏羲那幽深無心的黑眸中,是一抹淡然,一抹難測深淺的謎。
映照出楊戩苦苦掩飾的冷漠,其實已經是徒然..。
──捨去的人是不會痛的!──
那他心中還在潛伏的盼,是不是都成了一種掙扎?

思念是那樣傷人,愛恨是那樣教人疲憊,
為什麼被留下來的人還必須在期盼與失望中掙扎?


記憶中,太公望是那樣的輕輕對他笑,笑的像陽光一樣。
卻日復一日的被歲月緩緩沖淡中,楊戩覺得他快抓不住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曾經。
迷惘已經漸漸將他僅有記憶失焦..
有的時候,楊戩已經分不出太公望與伏羲的差別。

──明明是那樣清楚,卻又那樣模糊!──

於是楊戩開始害怕,
害怕有朝他學不會恨,他就會遺忘。

所以他必須恨伏羲,
因為他是愛著太公望的。

*-*-*

「你不去找他嗎?」
普賢輕輕落了身,向那佇立於風中的楊戩問道。

楊戩恍若未聞,只是看著天邊的朝陽漸漸將夜的黑暗滲透。
半晌,他才緩緩的開了口:「我為什麼要去找他?」

伏羲並不是他心中遺落的那一角,無論再怎麼相似,終究是不完整,怎樣也無法將他失去的缺痕填補起來。

──伏羲之於他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你在撒謊了,楊戩。」

楊戩並沒有迴身反駁。
他只是漠然地望向遠方,像是在等待什麼,或是確認些什麼。

朝陽昇,夜已走。
雲霞染就漫天繽紛,他幽然的紫眸,卻黯了幾分。

「又是一日過去..,人依舊,心依舊。」

那麼他失去的,又是什麼?
如果風的來去從不是雙手所能掌控的話。
那麼從來他也不曾擁有過什麼才是。

但是為什麼心還是痛,痛到他就算是筋疲力盡,也不能擺脫。

「太公望已經不在了。」
「我為什麼還要為他而痛?」
「伏羲的來去,我不想理會..,天涯海角,都是他的選擇..」
楊戩轉身望向普賢,紫眸中隱去所有波動,輕柔的嗓音吐出,
「我已經累了。」
「我不想再追著一陣風,天南地北懸掛著。」
「對於分離,我不是無動於衷的!」
「所以,讓我倦下吧..」

迷離的眸光,像是黑夜靜靜隕落的星子,在激狂燃盡之後,漸漸冷卻,漸漸消逝光芒,脫去曾經在電光火石中所經歷過的磨擦,拒絕再次承受火燄的焚身,回歸最初現世的冰冷。

普賢靜靜凝視著楊戩,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
然後低頭輕輕一笑,緩緩地道:「別再說了..楊戩..」

「你是想要說服誰呢?」

楊戩的身子微微一顫,紫眸中隱現一抹微光,
一抹像星火遇風瞬間閃爍的光芒竄動。
普賢只是淺淺地看著清風掠過楊戩那截斷了的青絲,在空中飄揚。

「我無法了解你心裡究竟是在逃避著什麼?」
「也不想懂你心中有怎樣的曲折..」
普賢抬起頭看著楊戩,眼眸中有一抹失望, 
「我只知道一件事。」
「太公望的確是死了!」

普賢伸出手,緩緩地指向楊戩的胸口,清亮的聲音像刀一樣徐緩劃過。

「他已經死在你的心中。」

*-*-*

「鮮少見你如此嚴厲。」來人緩緩地說著。

普賢看向來人,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露出一抹苦澀的笑,
「嚴厲嗎?我只是有些心急。」
他掩低了眸子,悄悄緊握了雙手,低低地說:
「我不希望有遺憾的事發生。」

「有些事是急不得的。」
玉鼎微微一笑,笑中盡是無奈。他朝遠方望去,隱約看見風中獨立著一個倔強的身影,眼眸中隱現著濃濃的關心。

「面對改變,沒有人是毫無掙扎的。」
玉鼎輕嘆了一口氣。
尤其是像楊戩這樣的孩子,看似堅強卻又脆弱,總是容易因為太過執著於手中緊握住的而拒絕放手。就像一隻蠶兒,緊緊地且完美地將自己包裹住,以逃避所有的傷害,掩飾他所有的掙扎。

「生命那樣漫長,有些事兒是必須費點力氣與時間掙扎,方能有解答的。」
玉鼎收回遠眺的眸光,向普賢輕輕一笑。
「雖然有些無可奈何,但是我們也只能等..」
「有一天..他會懂的!」

懂得面對一定的改變,然後選擇,選擇繼續或是放下。


「如果一切只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普賢有些沮喪地抓了抓頭髮,低低的嗓音像洩了氣的皮球,有些悶悶地,

「但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咦?」玉鼎有些疑惑地看著普賢。

「我見過伏羲了。」普賢眼眸暗了下來,
「伏羲的眼中雖是平靜,但尚帶有一股不確定的迷惘..」

「可是那樣的牽絆並不夠強烈!」
「因為時間的緩動會造成改變..」

普賢輕輕望向遼闊的天際,無可奈何地笑了。
笑的很輕,卻又很重。

「當伏羲學會了遺忘,一切就沒有再轉寰的餘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