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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之魂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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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該有的這個時間渴愛的心情。不該有的不敢擁有的心理。不該有的羞於啟齒的心願。
  以及,在『家族』所制定的『命運』裡,不曾許諾、遲未實現的心聲。 
  可是,明明不該有的,卻都有了;可以想像到的嘲弄,對於明知是『命運』所設的陷阱: 
  仍舊陷入。
                       改至張啟疆 擁抱 
  *  *  *  *  *

  彷彿從一個深長的夢境裡甦醒,太公望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朦朧的視覺裡,輕簾微舞,簾旁的小木窗細心地開了三分之一,晚風拂掃,帶來了涼爽的新洗之感,使置身在藥味和澀苦氣息之中的他,舒服許多。

  昏然未散,他只能眼眸半闔,慢慢回憶起事情的緣由──

  他的週期,又到了。

  即使逃避著,不願意去計算時間,卻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一次『提醒』的間隔,愈來愈短……半年、四個月、三個月……

  因為事情未完,所以不能這麼早……因為必須躲過『家』裡的追捕,所以他就順水推舟來了這裡……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在即將昏厥的那一瞬間,他聽得到自己身體裡的聲音,那是在掙扎抵抗,卻不能控制自己下墜的速度的時候,幾乎尖叫出來的反應……

  原來,他只是一直在假裝瀟灑而已……做了什麼心理準備,都是枉然,到臨頭的時候,就像海浪下的沙堡啊,曾經的精細建構,都會成為不堪一擊的散沙。

  但不建又如何呢?情況怎樣自己是最清楚了……連織構一個謊言來欺騙安慰自己的餘裕都不夠……只能連連退步假裝接受……而已。

  唇角揚了起來。他突然很想笑(即使不知道自己該笑什麼?)。呵呵呵,呵呵∼∼∼

  「你醒了?」

  因為突然的聲音而驚嚇地睜大眼,對上的是一雙沉凝的眼眸。

  「韋護?咳…咳……你,你怎麼在這裡……」

  許久不曾開口,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乾啞似枯土,縱橫裂隙。儘管如此,他還是立即本能地、用平常的模樣偽裝自己。

  怎麼……回事?略微四下環顧,才發現這裡是楊戩的房間──雖然不常進來,但仍然有那份特有的安心感,能夠讓他醒來的同時……放鬆。

  「……喝點水吧。」

  韋護開口道,隨手倒了一杯水,不太溫柔地遞給了他。看到了水,才醒悟到自己多麼需要一般,太公望拖著仍顯笨重的身體,略微顫抖著,以杯就口……待微暖甜軟的水觸著舌喉已久,他才發現,這水是溫的。

  溫水?

  「這是楊戩煮的水。」也許是黑暗的籠罩,韋護的聲音有幾分不真實的淡漠。「明明桃源鄉的水可以生飲,他就偏偏堅持要煮過,還堅持不能讓你喝冷水,說什麼水要從煮沸慢慢變溫才好,冷水加熱水是催吐的,不能喝……這幾天不眠不休地照顧你,有一次你連水都喝不下去,還特地用滴管慢慢滴哩……真是鞠躬盡粹死而後已啊。」

  「楊戩……知道了?」因為氣弱兼愧疚,太公望的語氣顯得有幾分畏怯。

  「那隻白河馬就這樣把你從窗口飛進來吵吵鬧鬧的,會不知道?嘖,你還真的很厲害,那一整天楊戩悶在房間裡怎麼問都不出聲,一聽到是你就立刻跑出來了,累了幾天,還是我好說歹說才把他哄去睡……你生病有他照顧,如果他倒下去了,可沒人去照顧他。」含諷的語氣夾槍帶棒,太公望卻沒注意,只感覺到心底深處湧起一股……難解又深切的、盤桓纏繞的酸楚。

  這幾個意識不清的日子裡,沒有惡夢,卻是一直陷在比惡夢更可怕的黑暗之中。流動和深靜交替,似捲動的漩渦,像四面八方集聚壓迫的牆,像成千上萬的蟲在蠕動爬行……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自己而已。他知道、感受到自己的手腳在掙動,但連自己在動都看不到;有時感覺,有人在伸手(那是好冷好冷的手……不是冰,是屍的溫度,他摸過的)用力地拉扯他;有時夢裡只有引力,他不能止息地往下墜,不知何時落地的懼怖把他漫天襲地地蓋住;有時血的溫暖黏膩在他的皮膚上漫延,像失去了重力,再多也不往下滴,就是滯留,生了根般地貼著;而他搞不清楚那血是誰的,沒有聲音佐證,卻感受到那個流血的死魂在他耳邊低語:下一個就是你啦,就是你……

  在那裡他只能感受到『我』,除此之外的記憶全是空白,他開始的時候甚至憶不起自己是誰……是一個聲音──或者說是意識,因為他聽不到──一直在喚他的名字,非常非常溫柔的聲音,也非常非常堅定,非常非常……痛苦的聲音……

  他確信楊戩對他真實的一切,什麼什麼都不知道……但隨著時間累積,即使個性、意見、思考方式、各所專長、視事角度都大不相同,卻不能改變那份心意相通的默契……當他需要的時候,回頭就能看見的……溫柔微笑。

  他一直貪戀著那樣的微笑,尤其在察覺到那微笑是只對他綻放、他的溫柔也只為他的時候。

  即使如此,仍舊堅持戰戰兢兢地保護著,長久以來習於在理智和情感間築閘,只是因為不行,不行……放不開手和極端佔有的中間取著平衡和折衷,「朋友」的關係……他不能破壞啊,破壞的結果,太可怕……

  但此時此刻的他,卻沒有心力去……加鎖了。空心無實的感覺從牆縫裡燃燒出輕煙,他知道會釀成大火,但池已乾枯,只能眼睜睜看著牆被燒的時候,那嗶剝嗶剝的崩裂聲……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雖然無聊,但此時不願在人前表露情緒卻是事實,太公望只能沉下臉道,卻讓在一旁的人以為這是個無動於衷的答案。

  「楊戩很聰明,但換了一方面來說,也笨到無可救藥。」韋護道,卻在心裡不由得自嘲:自己不也是一樣嗎?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又不能賺錢……嘖。「你要做什麼樣的決定,我管不著;只希望,你不要傷害他。」

  不曾等待答案,韋護轉身就出去。「叩答」一聲,門關上之後,室內再度陷入虛寂。空氣裡過度膨脹的分子飽實地壓迫著,像沸騰的水般,連同因被燙傷而萎縮的腦細胞,要得到一個結論。

  以為只是朋友,以為心動的感覺只是一種簡單的感動,以為偶發的妒意是不明所以的錯覺,以為這一切情感和最親近的普賢相等似,甚至以為這只是因為新鮮有趣而牽引的、頑皮的眷戀,以為以為……

  如果楊戩的反應能夠打碎他的妄念,如果他能輕易漠視、甚至不那麼敏銳感受到楊戩的脆弱,也許這一切就不至於那麼難以控制;但那意外的一吻──或許不能算吻,因為只是嘴唇撞到嘴唇而已,而且很痛──想著,不由自主撫上唇,一股彷彿電流般的感受從背脊竄上,浮現一種顫抖的、卻又溫暖的,身體深處誠實反應的記憶……

  從楊戩脹紅的臉,和無意中流露出來的眼神,他知道他也是一樣……因為意外而喚醒的,和對待朋友完全相異的,想要碰觸對方的、湧動的慾望。

  但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甚至連多想都不敢。就這樣順勢應了雙方的自衛本能,讓這件意外成為偶然的脫軌,一切……

  恢復正常。

  像在玩捉迷藏啊,愈聰明的人愈不容易被抓到,也自信自己絕對不會被抓到;但潛意識裡卻希望有人能趕快發現他,時間愈久,就愈被孤獨寂寞侵蝕……而被抓到的那一瞬,即使露出敗露的挫折表情,心裡其實卻是高興的。

  其實走出來就好,主動回頭抓他更好……但他不能放棄,不能離開躲藏的地方……因為他早已失去了資格。

  他是一個即將要消失的、殘缺的人……這樣的人,沒有被愛的資格,更沒有權利把另一個人拖進他的殘缺裡。但完整的、浮現的想望,卻如此清晰真實……就好像那些掙扎的存在,都是假的。

  而那些掙扎背後的累積,全都是些骯髒污穢的垃圾……所謂垃圾,意謂著用過扔棄的廢物;但他不是。他的存在,是人類所具有的貪癡嗔慾、用鮮血和淚水煎熬出來的靈魂。

  可笑的是,用了這麼多的「材料」,他卻活不長久,少到讓他甚至想要贖罪,也不足夠──有一句古老的誓言是:來生再來報答;但如果有所謂的輪迴,他則必是被排除在外的異類,即使有著再深的執念亦是──因為他是「太公望」。

  這樣的他,卻愛上了另一個人。

  「小賢……我該…怎麼辦……」

  低語著,環抱自己手臂的模樣宛如嬰孩,脆弱地不堪一擊。太公望就這樣摟著棉被坐著不動,直至全身浴滿金黃。

*  *  *  *  *

  「為什麼?」青著一張臉,楊戩坐在床邊,膝上放了一疊列印出來的資料,略顯憔悴的面龐掛滿了不愉,和因疑惑而產生的……擔心。

  「…………bb 你別裝出那麼恐怖的表情嘛,臉都發青了。」一臉無辜地垂下頭(作:這是百分之百的哦^^;;),太公望無意識玩著被角,一副在懺悔的模樣。和平常吃定楊戩的模樣完全不同,現下的太公望看起來還比較像待宰烹熟的羔羊。

  「哦,太公望,不錯嘛,你還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是啊,是隱瞞得很好,一個人偷偷去調查對嗎?還特別把一堆『重要』的資料丟給我歸檔,好讓我睡太晚,不愧是你會想出來的計畫;但是,你對桃源鄉的狀況根本就不了解,也不知道西區林子裡是怎麼回事,就這樣貿然跑去;假如你就這樣死掉了要怎麼辦!!」

  連平常的暱稱「望」都已改變,太公望知道楊戩這一回真的生氣了。

  楊戩很好逗,稍微撩撥一下就會有反應,而且都是很有趣的反應(作:師叔你把楊戩當作玩具嗎?^^bb)。不過把他惹火的結果……雖然他仍然對這些情緒興味盎然,卻有相當的危險性……所以為了生命安全著想,還是別輕易嘗試才好。

  從剛剛楊戩含怒的解釋裡得知,引起這次昏厥的原因是敷上的『藥』,其實是使傷口感染發炎的『蠱』,並有著麻醉、產生幻覺的作用,致使待幻覺的效果消失後,原本的小傷也擴大至發起高燒,而剛好他的身體處於低週恆溫的吸收狀態,才會引起這麼大的反應……否則換成其他時候,也不至於昏睡整整五天,還差點致死。

  幸好四不象沒事……只是哭腫了眼睛。憶起那次拜訪的內容,除了知道西邊林子居民的身份和與桃源鄉的衝突,以及他們的要求之外,還很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對楊戩的敵意……在桃源鄉裡,楊戩在毒與藥的專攻是人盡皆知的,用這樣的東西來對付他,幾乎讓他一命嗚呼……是對楊戩在做什麼警告嗎?

  雖然那婦人是說過『交換條件』,但這個條件,也未免太過貴重了些……

  「望……」無可奈何地瞪著太公望神遊雲外的模樣,楊戩突然覺得非常挫敗……好像自己的擔心像笨蛋的舉止。「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啊?」

  「我知道。」回過神來,忍住了碰觸的欲望,太公望向後一靠,剛才的愧疚已經褪了大半:「不過,這也是因為你們的隱瞞而起的啊……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是知道。」愣了愣後嘆口氣,楊戩又露出那種猶豫的表情。「不過你可以問我啊……只要你開口,我就會告訴你的。」

  「就責任來說,你不該等我開口吧?至於我,如果對方有什麼不想說的事,我是不會勉強的。不過,做這種事是我的決定,也確實是莽撞的舉動,所以我已經在反省了。」

  楊戩聞言卻不說話,沉默著。太公望凝視著對方的臉孔,也沉默著。一時之間二人各懷心事,不交換一句話。好一會,楊戩才站了起來,讓太公望躺回床上,拉好被子。注視著太公望碧綠色的、因為尚未病癒高溫而份外清亮的眼眸,溫柔地說:

  「你好好睡吧。等你好了,我再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包括……我和西林居民之間的恩怨。」

  「我不想勉強你……如果你覺得說出口很為難,如果你覺得我還不足以信任的話。」捉住楊戩一綹細緻柔軟的髮絲,太公望喃喃地道。

  「說出來確實是為難……不過和你沒關係,純粹只是因為我膽小懦弱而已。」自嘲地笑道,楊戩伸手撫摸了下太公望的臉頰,後者難以察覺地輕顫了一下。「雖然這樣說有一點奇怪……不過,你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朋友,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早點好起來……知道嗎?」

  「……我知道。」

  「那,就好好養病吧。」讓太公望放掉手上的髮絲,楊戩收拾了方才帶來的藥碗和食盤,對他笑了笑後出去了。

  那微笑……隱藏著難以言喻的恐懼和哀傷。

  而自己,卻遠比想像中還要……在乎。

  「…笨蛋……」

  不知道在罵自己還是罵楊戩,太公望把身子縮進被子裡喃道。而心底深處那份疼痛又酸楚的泉流……還在蔓延,和眸中晶亮又闔上的水光……同時滿溢。

(待續)

後記
  補寫完了……(昏去)這次比初寫稿好哩……比較符合原本想寫的模樣。也許以後都要寫完不滿意的初稿後,刪掉憑著記憶再寫一份……(考慮中)

  篇首的引言,來自於我相當喜歡的小說家張啟疆先生^^。當我第一次看到這些句子的時候,彷彿被雷劈中般: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心情啊!(>_______<)但一想到它的來源,就哀怨得讓我笑不出來了;WHY?因為那篇短文「擁抱」,根本不是正文,它只是張啟疆先生的作品『俄羅斯娃娃』(雖然那些評審批評這篇小說的用字太過精細華麗,但我個人覺得真是太棒了!>_______<)得到1997年聯合報文學獎小說首獎時,寫的『得獎感言』。

  想到能力的差距如此巨大,就不由得有一種極大的挫敗感……我什麼時候才能有這樣好的馭筆能力啊……把張啟疆先生的句子放進我的小說裡,就和把一隻優雅的白鶴放進一堆烏鴉羽毛裡一樣……(T_T)

                           by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