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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灼焰 1    BY曉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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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壁之外,有水之月》

  冬。

  細雨如膏,濕潤的水息漫天襲地,無可追遁。仰望,密織廉纖似無物,天涯盡處,卻見疏影依舊,在。

  終是疏影,視覺暫留的「依舊」。空詞強填,文字遊戲又添一樁。紙上談兵早得證道,祇是在華麗的蒼涼的飽實的哀萎的穀倉裡,不肯面對現實,自欺著以為自己會成「例外」。

  守株待兔亦不及的愚蠢。

  頹然丟下筆桿,方才還塗抹揉擦的廢料瑟縮著,並行著最大的嘲笑。還看著,卻也不棄,彷彿這樣可以生出一點什麼想要的……像是淚水的東西。

  情緒還在,心也未死——會疼痛便未到死亡。如果眼淚能夠釋放出那般一點的椎心,他想哭——理智上的想,偏偏情感不允。已習慣用情感宰制,此時此刻後悔,早就無用了。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七年。

  痛苦會比較長嗎?七年——婚姻有七年之癢,他不明白為何獨有自己走不開這七年的死亡饗宴——不厭嗎?他自認並不特別貪戀,也容易滿足——十四年儘夠長了,不但超出預定,還讓自己生出或者能天長地久的妄念——七年回想,也該到了無可追憶、追憶無物的絕壁,為什麼他還待著這裡?

  霽洗竹香,盈盈間有著一絲久酸。抬手輕撫那片沒有生機的銅綠——斷了根還能留下美好,太難了。他這麼說過,笑著的,挾起一筷食物放進他的碗裡:所以要好好地活著噢。你也來麼,來這裡就只看著我吃嗎?哇啊,你看,這是牧草筍,這是藤心,這是珊瑚草……都是山中的野菜喔。水中蓮炒麻油肉絲味道最好,你記下來呀,這一趟不寫點東西交差,就算是玉鼎老師也難保你……。

  你說慢一點,只有音,誰知道那是什麼字……唔嗯,嘗起來味道還蠻不錯的,沒有味精怎麼調出來的呀?放這種葉子就成了?

  嘖嘖,都市的小孩子就只知道味精。「這種葉子」是食茱萸啦,有人說可以抗癌。山胡椒大多拿來放湯,跟排骨一起煮很香喔。有香蕉飯,要吃吃看嗎?這是小米加糯米,用月桃葉包著蒸熟的……

  你吃罷。我嘗過一口就成了。

  一口麼?還來不及意會那抹笑意,以口代匙,涼軟的蕉飯隨著灼熱的唇舌送入。沁泳的甜意,湛湛融化似滑泉,溫凝若脂……那一瞬間他幾乎有股衝動,想在這裡不顧視線,恣意地、緊緊地抱住他——

  …………

  狠狠地閉上眼,倏湧的針痛令他有一度幾乎失去知覺;待恢復的剎那,喉間擠出宛若野獸瀕死時的哀嚎,喘息不止。

  乾涸的眼眸張開,黯淡的色澤空無焦聚。從頭到尾,不曾擠出一滴淚水。

  屋外的雨,還在下。

*  *  *  *  *

  睡著了。醒來一片黑寂。瞳孔上方是牆,四周是牆。

  什麼時候了?看不清楚錶的刻度,厚重的窗簾外幾許薄橘。微微的,擋不住的喧鬧聲從纖維間洩入,隱示著此時當屬傍晚。

  臺北的夜生活正始。

  憑弔過後,總是少不了長眠。他起身坐視著方醒的茫然,好一會兒才能意識到這裡的主人,只有自己一個。

  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細微與孤獨。

  套上深黑色的高領衫,米白色的棉織背心,再披著棕色的薄大衣,攬鏡自照──想起剛同居的時候,望坐在床邊看他換衣服,曾以一副打量食物的表情說,這種打扮讓他看起來很像很好喝的、加了肉桂粉的卡布奇諾,只差沒有檸檬皮。而他只是笑,把這句話當作邀約,發了狂般的扯下……總要拖個半小時以上,換了裝束後才能再偕同出門。

  用虹吸管煮咖啡,不只可從玻璃裡看煮沸時的翻湧,更能在沖泡的過程中間,享受那縷幽香。曾經,他只喝茶,煮咖啡原因於迷戀那份充盈的溫暖;要喝一杯好咖啡,費心費時的沖調和善後更是必要的。望卻總不耐,偶爾興緻起了手忙腳亂弄好,還常會因忘掉而煮乾……弄了一整屋子的咖啡空氣。那一天,他們兩人簡直像兩顆響叮噹的咖啡豆,彼此嗅來嗅去,笑鬧著。

  本來把咖啡煮焦了也無傷大雅。只是後來不久,他們去牙買加玩,經望的要求特意打聽,買了純正的藍山回來。怕昂貴的藍山也被拿去做了香料空氣,所以後來,磨豆、煮粉變成了他的工作,後來還因為產生了興趣,花時間研究其他沖法和加料。真正要喝咖啡的,坐享其成。

  說咖啡,其實也不像。後來才解開了疑惑,知道為何總是那般低的燃點,觸著引信就能誘發大火,毋需撩撥;即使初始時兩個沒經驗的人都弄痛了對方,仍舊再接再厲。

  望說,這幾年下來,即使你的筆枯掉了,沒地方可去了,變成了糟老頭子,這種手藝一樣可以過活。

  咒我啊?他瞪望。還老頭子,我老了難道你不會老?別以為你長得娃娃臉就看起來比我小,你忘了我們同年啊?還有這種手藝,咧(對望作了個鬼臉),還不是得拜賜於我有一個懶到極點又愛吃的情人。

  那你該感謝我。望得意地回道。不過……呼嘿嘿∼∼兩個油光光的老頭子開咖啡廳,多可怕啊,起碼女孩子就不敢進來。嘖嘖,我還真想看看你變成老頭子的樣子。

  嗤,鬼扯。我老了有什麼好看?

  他卻不說了,只笑。那種表情足以盯得他非得投降逃跑為止──不逃待會兒準會成為他耍弄的對象。

  是什麼原因,他想,他應該知道──每每有所對峙,總是他先氣短,不管有理無理──即使望極少無理取鬧。

  只是,即使是這樣隨口而出的、曾經以為的絕對和必然,也會有錯開的軌痕,宛如平馳的車,在猝不及防的瞬間,剎然翻覆;望……或許看得到他(畢竟另一個世界如何,他不曾去過,無法知道),他卻再也,看不到。

  看不到了。

  不欲思及逃避,他只惘然一笑。偶爾他會想到,過往七年零零碎碎發生過的(曾經有一次激烈的,兩人差點分開),如今看來已微不足道的爭吵;但是,當時,以及現在,仍然有那種感覺,覺得所謂怨怪分離,是時間這個永恆敵人所累積的巨大磨擦;每一分每一秒,只要他意識到的時候,就會開始懷疑起,天長地久。

所以或者,這是一種恩賜。(有時痛苦到極點的時候,他會反過來感謝承受這種痛苦的是他──不過也許,望並不會像他這樣鑽牛角尖吧?)不必老來相怨,以恨結終;十四年來逐漸纏繞的緊密,尚能藕斷絲連,源自於自己良好的記憶力,這幢刻意保存著的房子,和世界各地曾經踏遍的足跡。

  如果望看到了現在的自己,一定會皺著眉頭,說:瞧,你又開始了吧。每次碰出一點傷疼,就會退縮進殼子裡;然後好強,身體偏偏要繼續前進,不肯服輸──就是要嘗試,起碼外表上要,打敗它,讓它再也傷不了;即使早瘡已經化了膿。

  天賦的才能不一定是一種救贖,因為極少、甚至不曾的失敗只會堆積出更高的恐懼,掙逃不開;勤能補拙,基本上就是一個矇騙的咒語。

  明明知道是矇騙,外界的聲音卻如光,擋之不能;以致無法分以暖灼,只能,一併接收。

  好強和堅強有什麼不一樣?既然沒有絕對,那本質上應該差之不遠。

  所以望對他,這方面從來不廢話;即使不好也明說;只有他口中的「天才」,才能真真切切地,視作稱讚。

  如今已似樓塔,失去了地基,整幢搖搖欲墜。所見所得的存在,即離如水月,撈拾不得,無能遺棄。

  既是為空,何妨舉杯邀月,對影尚能成三人。

  把洗好的杯子放回原處,接著關掉了廳子裡的大燈。屋子倏地浸入墨闃的濃沁。他立於廳首,一度揚唇嘲然,終究掩門而出。

  下次……再見了。

  望。 

(待續)


後記

  有題了。終於。

  說過的,一直想寫這樣的東西,狠狠地。卻細細尋覓,沒有開頭的機會;會不會寫下去也不知道……一面寫一面驗證著自己的枯瘠。

  得著一項事實了。

  大概是積壓太久,這一陣子總覺得不寫點什麼,不搞死自己就是在浪費。玩出這麼傷眼的東西,有一天一定會後悔……不過想想,後悔的起筆豈止這一樁?所以,決定放浪。

  試驗性的東西對我來說,不論呈現出來的為何,結果往往都是失敗……不管是那一方面皆是,這篇就是。既然是確定失敗,就讓它迤邐到底罷。偶爾要錯亂生命軌道,以奢靡實踐存在,進行安息。

  所以,不負責後果。

  很不像楊太罷?我自己都覺得(有寫過像的時候嗎?天知道)。雖然還有一個應該出來的傢伙,卻實際上不想讓他出來。會是誰?我記得告訴過竹里殿……不過,反正一切只是預想,隨便罷。也許他會自動消失。光想到就覺得胸口難受的傢伙(but,現在桌面是他……藤崎老師畫得,真的很漂亮啊,卻是極端的陌生,像沙漠的顏色和荒蕪,太陽之西的感覺),要寫真的需要勇氣。

  等我找到資料再說吧。如果有的話。

  沒有結構的堆砌和妄想。呼呼。

               by 逐漸進入閉關狀態的翎(這次會多久咧?只能說,看著辦吧。^_^)

  P.S.毋須理會我這陣子的怪癖,這是因為讀了奇怪的書和寫了這種東西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