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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灼焰 2 BY曉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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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關》

----- Original Messa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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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t: Tuesday, January 23, 2001 3:29 PM
Subject: 

  >>閉關為的是,傷痕累累不勝負荷時,在牆角靜靜吹撫肉色的粉紅。

  >>只是,只是淤血,只是擦傷,只是揀盡寒枝的疲累,只是圈轉舞旋衝激排浪驚起回頭墜落無底沉漂浮壓的暈眩。

  >>只是試驗。一切無病無災。

  >>只是不想說話。

  >>只是自行刮骨──沒有麻醉藥沒關係罷。

  >>生活近況如是。那麼,下次再見。

喂喂,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這不是你的小說,不是你的……叫旅行文學是吧?是寫給我這個半點也沒有文學細胞的朋友的e欸!什麼揀盡寒枝,什麼一堆圈轉舞旋衝激排浪驚起回頭墜落無底沉漂浮壓的暈眩……(看到這裡的時候,他微笑著想:這一定是用複製貼上的)打什麼啞謎呀?
你出門回來了沒有?回來了就回一封e給我,玉鼎老師要你的稿子,期限馬上就要到了,動筆了沒?還沒開始的話,要約時間和他談談,他打電話問過你好幾次了,很擔心你喔。
欸,你還好吧?上次見過面有點不放心。這堆東西我雖然有看沒有懂,看起來好像陷入了夢遊狀態寫出來的東西(下次來出個「夢遊書」吧,哈哈!),不過起碼還知道你心情不好。別悶著呀,有空去喝一杯,我一定奉陪──不過,要你請客喔。(你總不會要我這窮光蛋請你吧?)
那,下次見啦。剛剛才趕出一份採訪稿,累得要死。我要睡了。拜拜。
                               韋護

  看著最後一行,他只淺淺一笑,靜靜地關掉視窗,闔上眸眼,任長長的睫毛掩住微星。白皙的面容憔悴瘦損,原本就分明的五官愈顯嶙峋。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ld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We're after the same rainbow’ end waiting round the bend.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英文老歌盈盈地在空氣中傳送,他聽著,每個單字磨擦著空間,緩慢而輕柔,似流水般格外清晰,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分子像散了般,沙沙沙,一絲絲的飄緲蕩漾:Moon river……

  時候已經過了,該結束了。

  是造化的捉弄吧?真正想要的,幾乎沒有一樣什麼是可以控制它的來去:時間、情份、生死、聚散。他則費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才能學會控制,停止曾經無時不刻的憑弔,和凝視如深海般望不著天的淵底。

  站起身子換了一張CD,沖了杯可可後,隔著氤氳,站在水缸前端詳著裡頭。銀寶石藍的玻璃,這是唯一他從「那裡」帶來的東西:如果不能全部擁有,那麼最完整的一次留著,記著,待著,即使是飛花弄晚,尚也能綴賞一點寂寞──飛花弄晚。

  曾經是熱鬧的。原本該飼魚的玻璃缸,裡頭沒有任何的蝦與魚,代替的只是各種零零碎碎的小雜物:學生時代他喜歡的深藍色鉛筆,銀白色的校運紀念章,兩枚白色近透明的扣子,一支裁信刀,一把印著snoopy的尺,咖啡色的木頭梳子,彩色玻璃做的烏龜鑰匙圈,一枚天鵝圖案、附有金屬鍊的徽章,水色底白雲冉冉圖樣的書籤,鐵製的匙子,黏土捏成的、歪七扭八的小兔子,紙娃娃,紅色底黃色和藍色居中,名為「火焰」一幅小畫……

  模範生──從小的時候開始,就被冠上的頭銜──自詡早熟的他,也就自然而然習慣,並且讓自己的舉止,更容易投合、相同於模範生的形象。優秀之於他,因為容易得到,所以,成了最容易自護的工具。

  模範生是被人緊緊看著沒錯。卻也因為如此,有著許許多多不被注意的盲點。這些盲點,足以讓他隱藏自己,容於安全之地,也易於得到他想要的孤獨。

  後來不再孤獨後,他回想過,才了解孤獨是一種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抉擇,而非絕對的喜愛。保持禮貌是必要的,但或者太過禮貌和過度流露冷靜自覺而不懂隱藏,因此被誤認為冷漠和驕傲。為了不受傷,他做出不在乎的模樣,彷彿安於如此;和望的關係尚在撲朔迷離的時候,他甚至想過,像他這樣乏味沉默的人,陪伴或被陪伴,也許都是一種苦刑。

  與孤獨的人相似,他喜歡看書,喜歡聽音樂,卻不愛貓。小的時候,他曾經有一隻叫哮天的白色大狗,幾乎和他一起長大的;這隻銀寶石藍的玻璃缸,也曾經養過小小的金魚。小時候放學回來,他第一件事就是餵魚,看著魚兒悠游、搶食、對著他吐泡泡,和蝦子安定神閒、不動如山的模樣,他也能看上半天,絲毫也不感到厭倦。

  那是還小的時候──望曾經看著照片笑說,看起來傻呼呼,很好騙的樣子。

  一個寒夜,一整缸的魚蝦因為氣溫太低而凍斃,魚缸水面覆滿了翻白肚的魚屍;又兩年,哮天因為在街上看到他而想過馬路迎接,就這樣直接的,被喝醉酒的駕駛,壓成兩半;接著,擔任警察的父親,為了逮捕犯人,反而被嫌犯亂槍射死。他猶記得父親血肉模糊認不清五官的模樣……

  後來他不再養魚,也不願看小狗;未能自主而在親戚家寄住時,有一度被懷疑患有自閉症,因為他完全不會說話。

  有交過朋友的,畢竟在學校那種環境不容許獨善其身;只是奇怪,幾乎與他一般是獨生子;而且都交不長。

  像一條魚,拼命地在水裡吐泡泡,對著外頭的人訴說,卻沒人聽得懂,也不會聽;也不知何時開始,他就這樣學會了……順手牽羊。

  養魚的魚缸,變成存放贓物的保險箱。

  都是很小很小的東西。偷竊的過程,有心虛和恐懼交融的慌亂感;但到手後,握在手裡,別人的東西變成了自己的,先前的慌亂會變成興奮,一種狂亂的興奮,甚至得意。這種快感對學生時代既寂寞又自閉的他而言,貪戀彷彿是很自然的。

  他不太明白自己的動機。值錢的商品或錢他是不會下手的。可能是一向情緒起伏不高的當時的一種刺激,也可能是對物自憐的情感──因為都是那種發現掉了的剎那會驚慌失措,但過不久就會無所謂的小東西──在價值上可有可無。

  更可能,只是因為他膽小而已。

  正是因為如此,加以他不會把戰利品帶到學校給人「指認」,所以不曾掀起什麼軒然大波。空的玻璃水缸內,他鋪了細沙石,陸陸續續地擺入,看起來很像在展示從海裡捕捉來的各色魚──雖然這是個不倫不類的比喻。

  後來不偷了,曾想改放和望之間的小紀念品,但那實在不多。倒是望偶爾會盯著玻璃缸消遣他。後來從小孩子那兒得到的,「給望老師的禮物」,也放了進去。所以也有幼稚園小孩的小手,所捏畫出來的作品。

  在這裡,他不喝咖啡,廚房空置著不用,冰箱只有啤酒飲料、水果和速食食物;所有的記憶,連同「房子」存在「那邊」;唯一帶過來的,只有這個玻璃水缸而已。

  蕭邦的「降E大調第二號夜曲」(NOCTURNE IN E FLAT),CD剛剛轉完。

  是呀。打從從「那邊」回來之後,他已有七天(還是八天?九天?)足不出戶,不接電話和手機(他把話筒拿起來,手機關掉),不開傳真,甚至也不講話。今天想到該去收個E-MAIL,就收到韋護的抱怨信,警示他的與世隔絕,已經太久──一個月(大概吧?)不告而別的旅行,以及這幾天的避不見面。

  他該出去了。

  看了看鐘,方正的大鐘以毫無特色的黑色指針顯示著七點半。他拿起話筒按了一下,隨即撥了一組號碼。

*  *  *  *  *

  「你什麼都沒寫?」一聲驚叫,在酒吧內撩起的瞬間,被爵士音樂和人聲所淹沒。韋護瞪大了眼,直視著眼前沉靜喝酒的長髮男子。

  「我不能有倦怠期嗎?」他抬眼吸收好友的一臉驚訝,安詳的神情彷彿拖稿到期限而沒有寫出一個字的人不是他。「所以老師那裡……麻煩你幫我傳達一下,跟他說抱歉。」

  玉鼎老師是他們在大學系內修選修「編輯與採訪」的教授。後來玉鼎老師當了出版社的總編,韋護在雜誌部門作採訪記者,他卻成了出版社專屬的旅行文學寫作人。這一次雖然沒有資助的關係,但也是說好了擇日預定在雜誌上進行連載,結果想來是要開天窗了。

  「這是沒什麼問題啦。不過我沒想到你會寫不出來……『那時候』也沒有這樣呀……」韋護搔搔頭道,驀然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移話題:

  「欸,你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還是……」

  「不用擔心我,韋護。也不必特意……轉移。」輕啜著加冰的盧伯加,清澈草香的穹蒼無際。他輕瀝了一下舌尖,揚起唇角笑了下:「我只是……想要這樣一下罷了。」

  「楊戩……」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打住,看著眼前彷彿已滿面風霜的俊秀容貌,在心底暗暗嘆息。

  七年了……而他才只有三十三歲而已。剛開始他們還以為他一定撐不過,他走了過來;卻一點一滴地,瘦損凋零下去。現在的模樣,彷彿一片紙般,可以隨風飛去;連笑,都顯得不真實,好像手一揮……就能飄散。

  楊戩沒有刻意虐待自己,也不曾表現出失常的模樣,甚至沒掉過眼淚──即使是那時候也是──不不,記得還有一次,也是這樣;那一次讓他們兩個,感情默契好到讓人嫉妒的,差點分開──

  也許那時候分開了也好,省得現在這副樣子……讓人看了心裡頭難過啊。

  「好啦,十點了,你該回去了,明天不是還有工作嗎?再不睡你會起不來喔。」

  「說的也是……那你不回去嗎?」明白他的意思,韋護也就站了起來。

  「我還想待一下。玉鼎老師的事就麻煩你了。」

  明明那般得天獨厚,想要什麼都能輕易得到的人……

  卻選擇了以往後的一生來憑弔。

  他突然想起,好像曾經有類似的一句話形容這個,是什麼……

  「欸,你記不記得以前有一本書裡面,寫過一句話,說什麼華麗露水,什麼半生……什麼供養,花枝的……」只憶起是本滿書文字排列怪異,怎麼看也看不懂的小說,所以他翻了幾頁就放棄了,就那幾句他還記得……

  澄眸聞言微愕一會,隨即淺笑。

  「用前半生繁華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養後半生了寂無色的花枝。」順遂地從沉靜的嗓音裡流淌出來,瑩亮的眸眼中空泛泛的,沒有真正的笑意:「韋護……我再一次到見識你的『心眼』了。」

  其實早已知道,但此刻才有絕對的真切和……確定。

  不再說什麼,韋護在心裡再嘆了口氣,走入人群裡。他則看著他,隱沒。 

(待續)


後記

  下一回……「那個人」就會出來了。(既然有了資料,就要寫。)

  我寫小說不一定聽音樂,流行音樂更是不聽的,怕吵。但這篇,後來都放古典音樂來聽著寫。對這些交響曲、舞曲、協奏曲,我完全不懂如何欣賞,也不會分辨,純粹只擇其好聽和幽靜而已。(不過仔細聽,會發現有好幾段很熟悉)

  喜歡鋼琴的聲音。

                          by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