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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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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時候,他總是送他杯子。

  杯子樣式自是不一,數目亦不定,但緣起卻是相似──在眾多各形各色的杯子裡,總是剎那一眼,就決定了是這個,當下不再尋覓。這個杯子,就是這趟旅行唯一實物的紀念。

  最初是一個極為樸拙的陶杯,朱紅色的,滲透般的辰砂。那是秋天的時候,他到日本的會津去。在磐梯山上,一位長髮、細眉長眼,有著滯澀但溫和笑容的燒窯師傅以這個杯子盛茶待客。那朱紅,宛似丹楓在秋陽底引燃了流火,騰騰地、不急不徐地嗤嗤剝啄,與世無爭、和平共存地熾透了整片山野。

  連那摻雜著的淡黃斑點,竟也與落葉相似。盛著清茶,在依稀彷彿的蒼蒼翠微、碧映晴空裡,他想起了另一方那個愛茶的人。

  茶僅止一杯。待師傅的家人出來,熱情而笨拙地邀請他一起品嘗會津酒後,主客間就從止水之識,成了訪憩之誼。末了,未等他開口索討杯子,燒窯師傅就贈給了他。那師傅含笑道,送給你身邊愛茶的人吧。

  他是怎麼知道的?也許是他臉上洩漏了不解,那師傅唇角露出了極為溫柔的微笑:我知道的,因為我看過,看過好幾遍了。

2、

  第一個辰砂陶杯送給他的時候,意料之中,他從他眸裡看見了困惑──然後微有慍惱。他笑問他怎麼了,他只微抿著唇,淡淡地道:沒什麼,謝謝你的禮物。

  寄住的幾個禮拜裡,那陶杯替代了他日常吃茶的茶鍾,即使他下一次來,送了五只青白染梅花形磁杯,依然不曾遞換。

  「何必非買五個不可?」那一次,他看著杯子,狀似不經意隨口問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求全。」他笑道,看著他微蹙眉頭凝睇著他的臉,似不茍同,又似不相信。

3、

  有人求全,不全則寧毀。不管孰全孰毀,其實只是緣起緣滅,既不能強求,也無法挽留。因而,那梅花磁杯既以五為全,他也沒多想,就五個都買下了。能順利帶回來,那也是緣份的會聚,實與他,是無涉的。

  只是,他仍然執著於實物啊,那些杯子。釉下彩氧化焰晶藍色的磁碗、手拉坯刀刻紋鏽鐵魚繪窯杯、溫潤如玉的冰裂釉茶碗、柔軟化水瑩滑無澤的水晶杯、流轉釉色結晶瓣形水墨陶碗、澆晴透雕流釉雪景磁杯……

  他苦笑著看著自己掉落進一個原有預知、但不費力逃離的網縛裡。

4、

  「幾乎成了杯子的展示櫃。」淺笑盈盈地輕道,纖細的指間持著白磁咖啡杯,潔淨瑩潤,與白磁相映,更顯透明。

  他不以為意地微笑。「你是不請自來的罷。」

  對面的好友依然是溫柔橫溢的、彷彿毫無塵垢的笑顏:「答對了,小望。^^他看到我,還很不情願呢。」

  他有些哭笑不得,對於這個好友對「他」偶發的、自認「無傷大雅」的惡趣味。「什麼也沒問吧。」

  「當然。稍微探了一下,就忙不迭把話題扯遠了。」輕輕地、毫無誠意地歎息一聲:「其實,如果他明目張膽地問我,我就會告訴他了啊。」

  他只頓了頓,不置可否。對方微笑著,輕輕續道:「誰教他什麼也不知道呢,小望。明明你把那從沒給人的東西,統統都給他了啊。」

5、

  在經過那麼大的迷陷之後,他曾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情覺了。

  其實他並不真的執著過什麼東西。他喜歡桃子,可以的時候順手牽羊,沒日沒夜吃上許多;但吃不到的時候,就是吃不到了,不會為此而沮喪。吃上六個月的桃子和連續六個月吃不到桃子,對他而言其實沒有那麼強烈的分別。

  那是經歷了那麼多的死別,親見了那麼複雜的離合,才能明白的執著心苦;曾經焚熾於往昔的願望,在實現之後,空賸一大片填不滿的虛白。連那能使他安心的、不被罪惡感與懊悔所擾的片刻寧定,也再也找不著了。

  所以他旅行,必須藉由異域裡的陌生,不論是繁麗或蒼涼──來暫時裹住時時蠕動在幽邈沉邃、不能碰觸的森森寒意。逐漸養成的毒獸,薄削的鋒刃,失去了養料和對象後,每每要回身、噬咬凌遲、首尾相纏、無護持處。

  偶爾從過往的惡魘中驚醒,在絕對的異域裡,才能憑藉著,勸哄自己一切已經逝去。時光逆旅,他卻愈加網縛,惘然時,只覺即使藏於山河、遯於塵穢,也逃不過天地。

  他的情覺──如果有的話──是痛悔。

  其實,普賢說得,太重了。他不能給予什麼,因為他什麼也沒有,除了杯子──那個以無用的壁壘,來圍住「存在」的東西。

6、

  其實,他一直記得他最初給的,那樣單純的信賴和溫暖。

  那是極為純淨美麗的靈魂。那純淨不是一塵不染,而是一種倔強的拔除;就像水晶,蘊含著各種雜質,反顯溫潤瑩澄。雖不自然,但仍然是純淨美麗的。

  他欣賞那樣的純淨與美麗,包括那被斫斷裹縛的痕跡。層層疊疊,大大小小,也許在暗夜裡自舔過、而緊縮成細縫的傷口,以及外表無意磨蝕卻成滑潤無瑕的純美。

  他記得的,只有那些。在記憶之流中隱隱約約、在微光中浮立的淺影。

  他與他,也僅止於此。那條記憶之流,把他們兩人的關係,隔於兩岸。沒有人伸手過,也不曾試過越渡;他看著水中的淺影,而自己,遙望著遠方的草原和天空。

  只有偶爾剎那的對視,才能藉此印證對方的──和自己,在那短短一瞬間,曾經存在。

  那對他而言已經足夠。

7、

  正因為是淺影,當惦念的瀲?在平靜裡攪蕩起漣漪,他會回到原地,把那個模糊的淺影用另一種形式潑墨後,重覆抹拭原本的倒映。那杯子,就拿來裝盛影子,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無可避免的塵埃。

  實際和預想總有一段距離,他早就知道,也不強求。也許那位燒窯師傅說的,就是那樣的結果吧。

  他以為會這樣一直下去。

  那天他第三次拜訪那位師傅,寄住在那兒,喝茶品酒。然後,他知道了那個消息。

  他沉默著,等待聯絡,聽著一條條成形的災難,訝異著自己的無動於衷。第十五天,他坐在庭院裡,看著師傅的伴侶從外頭衝進來,氣喘噓噓地、唐突地塞給他一張機票:你一定、一定要回去確認。這樣下去,以後你會後悔,就跟我當年,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的時候一樣……

  師傅隨後走了進來,沉靜地說:你回去,看看吧。不要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他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他帶著師傅贈的霽青裂紋釉藥茶碗,延誤了幾個時辰,終於回到了那個島國。

  他走進他的居處,在一櫃子的碎磁前,聽鄰居說,他為了一個工作,去了集集。至今沒有消息。

  他沒有跟著去找,因為沒有管道,也知道進不去。大部分時間,只是坐在他所習慣的床上,作毫無意義的等待。

  第十九天。在山腳下,發現了深陷軟窪的屍首,抬送回來。據說眉目五官,幾不可辨。只有背包裡的東西,確認了身份。其中一樣,就是第一次送的,朱紅辰砂陶杯──已經砸得粉碎。

  明知是空,卻斬不斷纏連的依存,甚至放任其成長。直到化成了行識,才知太遲。

  他從行李裡揀出不知何時業已壞裂的霽青茶碗,絕塵而去。從此揚鑣遠道,不再停留。

(END) 




後記

  不到三千字,我卻頭痛了將近半年。

  已經不知道是同人還是自創,因為罔兩還在,隨著影子依存;本體如何,不能確認。因為剝除不得,所以也只好將就了。:p

  當然,最初預想的結局並不是這個,但拖了許久,仍無力打破成形,只能順其自然。總而言之,總算是完成了。只能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善哉善哉!

                         by 翎

再後記

  去年七月完成的作品。

  完成的時候,只給朋友看過而已,後來就收著了,沒再讀過。今天整理資料夾,忽然發現了它。雖然寫得不好,不過,覺得可以貼出來,就貼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編碼又亂掉了……||||)

  也許是過了一年,想法有改變了吧。:p所以,做個紀念,表示它曾經存在過。

by Lieng 08/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