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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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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話  狼(其一)

  結果太公望還是賣掉了他的羊,買了幾種丹藥和乾糧,裝滿了酒瓶,還增購
了箭。除了必要的數目外,太公望把剩下的金錢散盡,說帶著太多錢度山不方便
。楊戩只是默不吭聲地看著他預備行程。對於箭,他曾經突然想到似地問道:「
你射箭的技術怎樣?」

  太公望笑道:「我們納瑟爾村的人個個能射,應該差不多可以應付。那你會
射嗎?」

  「會也沒有用,我碰不到弓箭啊。」楊戩苦笑著避開了這個話題,心裡略放
心了些──確實,納瑟爾村的男女個個都背著弓箭,風俗如此,度山應該危險性
較低一些罷。

  當他們要上山的時候,被坐在家門口的老人家發現了,經過了一番勸解。最
後老人家知道了太公望上山的心意甚堅,也就只有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正待多
說幾句警告的話,卻彷彿不期然發現了什麼般,上下打量……然後,楊戩只聽得
他開口道:

  「你可是納瑟爾村的村民麼?」

  「我是。」

  老人家搖了搖頭,改口道:「那麼,祝你旅途順利罷。只記得一件事:千萬
不要勉強,無論如何性命優先。記住:活下去才有生命的希望,神鷹和山樹會保
佑你的。」

  接下來的路上,太公望一直不曾開口,楊戩也無話。待走近了山腳下的森林
後,太公望才聲調沉沉地問道:「你覺得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相處多月,加上結伴旅行,雖不至於成為肚腹中的蛔蟲,楊戩心裡卻明
白太公望在指的是什麼。但……那不是很好的感覺,他知道太公望也感覺到了,
所以他不願多說,只道:「也許沒什麼意思,只是一句祝福而已罷。」

  「是這樣嗎?不過我卻覺得……好像我們族人……有人……死在這裡。」太
公望有些費力地道,聲音低啞:「而且是被狼咬死的。」

  楊戩心中一震,一股奇異的、熟悉的駭怖從心底升起,那瞬間他彷彿預感著
自己的舊疾又要復發了──但等了好一會,只感覺自己心臟彷彿不存在般穩穩地
安置在他胸前,和太公望漫漫的聲音在耳邊流過。他沒聽清楚前面說了什麼,只
捕捉了後面的字句:「……可是這樣不合理啊,納瑟爾村很小,村人也不多,這
一帶的村落多不勝數,時時在遷徙流離……怎麼好像大家都知道我們有村人被咬
死了呢?」

  楊戩定了定神,努力輕鬆地道:「之前可有村人出門在外還未回來的嗎?」
看到對方轉了轉眼珠數算了一下,吐了口氣,楊戩才微笑續道:「所以,可別自
己嚇自己啊。我想那位老人家還有賣油鑲的小哥應該沒什麼意思的。倒是聽他們
的口氣,這裡的狼厲害得很……你該先擔心自己的安危才是。」

  「唔嗯。」也許是不好意思,太公望只哼了一聲表示答應,腳步放大了些,
走在前頭。楊戩略覺好笑,同時亦不由得為太公望動作的輕巧感到驚奇──呼吸
和步伐都控制地極調和柔緩,走過的路徑像風似的掠過無痕。

  他抬眼望向四周,微微苦笑了會,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只希望,什麼也不要發生才好。

*  *  *  *  *

  順利地過了四天。遇到夜晚,太公望都爬在樹上過夜,除了山裡隱隱傳來一
聲接著一聲的狼嚎外,倒也沒發生什麼事,他們沒有看見狼的影子。白天裡非常
迅速地趕路,尤其太公望利用星辰來辨別方向,以及樹木的生長情形、日光的照
射,以及風的氣味來決定行走的路徑和睡覺的地方。即使當天一時沒有風,或者
太陽被雲霧遮住而不能清楚看見,但等到楊戩有所感覺的時候,才知道他們已經
選到了最不容易被發現的下風處。

  在緊張和新奇之餘,楊戩學了不少東西,而且也更加佩服。太公望卻有些憂
心忡忡地說:「一切沒等到出山之前,都不能說得太早;狼的狡猾程度,根本不
是我們能想像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最好別碰到。」

  楊戩沉默著沒有應聲。太公望約莫發覺了,所以也沒再說下去。

  到了第六天,晚間下了一場極長極久的大雨,氣溫驟降。雖然太公望預先有
備簡單的簑衣,選了一棵極為茂密的大樹遮蔽,但還是抵擋不了幾個時辰不止的
寒雨。太公望對這場大雨非常憂愁,日間行路時只跌腳大嘆:

  「這可麻煩了!滿地泥濘,走路很難不留下蹤跡啊!」

  更糟的還不止於此。山上夜間溫度極低,到白天卻濕熾如沸。太公望雖然勉
力撐持,但畢竟年少,又行路時久,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了一夜,就發起高燒
來。第一天不聽勸,執意要趕路;到了晚上,連鑲也嚥不下去了,只把丹藥和路
上採來的草藥含在口中,扭著臉睡了一夜。楊戩把他背上大樹,焦急地看護著;
但情況沒有好轉。第二天,他已經乏力地走不了路。

  雖然對於病人最好的狀況是躺著養病,但時地不對,在落雲山多留一刻是危
險一刻,最好是趕快離開這裡,到下一個村莊請醫生治療養病。還好太公望雖走
不動,但病情還算穩定,體重又輕;楊戩雖然自己碰不到四周景物,但負著太公
望卻是沒有問題的。所以白日他就憑著不久前學來的知識,背著他向前趕路,以
及在晚間爬樹過夜。

  走了兩天一夜,眼看已到了山背的腰眼處;但楊戩憑著感覺,知道他們已經
被盯上了。

  當天晚上,楊戩背著昏昏沉沉的太公望上樹,讓對方拿著鑲,他藉此把乾糧
撕薄撕碎一口一口餵在他嘴裡,後者默默地抿了一會,好半天才開口道:

  「看樣子是黑狼。」

  楊戩心裡明白太公望也有所感覺,但手裡撕著,沒有回答。太公望以為楊戩
不明情況,費力地解釋道:「黑狼是群居的,本來比較不可怕;但看樣子山裡來
往的行旅太少,你不知有沒有感覺到這裡的小動物不多?也許牠們餓慌了,這樣
就比較危險──大概是我生了病,氣味濁重了點,才洩漏了行藏。我奇怪的是,
既然發現了我們,為什麼始終沒有發動攻擊?」

  他知道為什麼──卻沒有接口,只是淡淡地問道:

  「你打算……要怎麼辦?」

  太公望微弱地吐了口氣。「如果是黑狼,那待在樹上養好病再走也沒什麼;
不過若是碰到孤狼的話……」

  兩人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太公望才勉力續道:

  「我們明天還是繼續走吧。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避忌什麼,不過既然如此就
不要放棄機會,早點離開為妙,要是招來孤狼就糟糕了;還有,你不要擔心……
」太公望努力露出要他「安心」的微笑:「我不會有事的,你別想太多──這幾
天有作夢嗎?」

  「……沒有。」其實是他幾乎沒睡……睡不著,也不敢睡。就怕只要一睡著
,身邊的同伴就會病至不可救的地步;或者被四周時時窺伺的狼逮到機會,成了
他們胃裡填充的食料。他很清楚這群餓狼是多麼地殘忍狡獪無情……

  「那太好了,我們走的路一定是對的。」太公望疲倦地閉上眼睛,嘴角含笑
:「你會不會唱歌?唱一首歌給我聽聽好嗎?」

  「我……不怎麼會唱。」他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摘下幾片涼葉沾露水敷上
額間。

  「怎麼會?你就唱一首你們那裡的歌曲給我聽罷。我對你們世界的曲子很感
興趣呢。」

  楊戩知道納瑟爾村的村民一向愛歌愛唱,加上太公望需要休息,不忍心拂逆
他意,想了一想,才淡淡地微笑道:「那我唱一首我很喜歡的歌罷。」

  他清了清喉嚨,待要開口,卻見太公望一臉笑意地盯著他瞧,雙目被高燒燃
得灼灼明亮,清澈似水;他哽了哽,不由得脹紅了臉,這也同時想起過往可沒在
旁人面前唱過歌──這念頭一起,就再也唱不下去了,一時僵在那裡張著嘴,顯
出一副怪相。後者忍俊不禁,「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楊戩有些不好意思,訕訕
地道:「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太公望知他自尊心強,也不敢笑得太過火,閤了閤眼瞼,恢復
正經後輕道:「你唱吧。」

  楊戩尷尬地苦笑了會,猶疑半晌,才很輕、很細聲地唱了起來:


I walk the maze of moments
but everywhere I turn to
begins a new beginning
but never finds a finish
I walk to the horizon
and there I find another
it all seems so surprising
and then I find that I know

  我走進時機的迷宮
  但不論我轉向何處
  新的路又重新開始
  卻始終找不到盡頭
  我走到天涯
  發現天涯外還有天涯
  這一切真叫人驚訝
  於是我明白

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
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
If we stay here we're not together
Anywhere is

  你往天之涯,再也不見人影
  我往天之涯,將會迷失方向
  待在這兒我們不能相守
  四處皆然

The moon upon the ocean
is swept around in motion
but without ever knowing
the reason for its flowing
in motion on the ocean
the moon still keeps on moving
the waves still keep on waving
and I still keep on going

  海洋上的月亮
  四處盪來盪去
  卻始終不知道
  為什麼它在海上
  漂流擺盪
  月亮不停地動著
  波浪不停地擺著
  而我不停地走著

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
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
If we stay here we're not together
Anywhere is

  你往天之涯,再也見不到人影
  我往天之涯,將會迷失方向
  待在這兒我們不能相守
  四處皆然

I wonder if the stars sign
the life that is to be mine
and world they let their light shine
enough for me to follow
I look up to the heavens
but night has clouded over
no spark of constellation
no Vela no Orion

  我不知道群星是否已標好
  屬於我的那份生命
  它們會不會給我足夠的
  亮光引我前行
  我仰頭望天
  夜空卻烏雲密佈
  不見星光閃耀
  不見船帆座,不見獵戶座

The shells upon the warm sands
have taken from their own lands
the echo of their story
but all I hear are low sounds
as pillow words are weaving
and willow waves are leaving
but should I be believing
that I am only dreaming

  暖暖沙灘上的貝殼
  從它們自己的國度
  帶來故事的回音
  然而我只聽到低沉的聲音
  如綿綿不斷的枕邊細語
  如漸漸遠去的柳般細浪
  我應否相信
  這只是夢中情景

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
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
If we stay here we're not together
Anywhere is

  你往天之涯,再也見不到人影
  我往天之涯,將會迷失方向
  待在這兒我們不能相守
  四處皆然

To leave the thread of all time
and let it make a dark line
in hopes that I can still find
the way back to the moment
I took the turn and turned to
begin a new beginning
still looking for the answer
I cannot find the finish
it's either this or that way
it's one way or the other
it should be one direction
it could be on reflection
the turn I have just taken
the turn that I was making
I might be just beginning
I might be near the end

  為求擺脫時間的糾纏
  讓它連成秘密的線索
  以期找到歸路
  回到那一刻
  我變換了方向,重新
  開始一條新的路
  冀望覓得答案
  我找不到盡頭
  不是這條路,就是那條路
  不是由此去,就是往彼去
  應該只有一個方向
  想來想去也許就在
  我剛剛轉入的方向
  我當時選擇的方向
  也許我才剛起步
  也許我已近盡頭


  他唱完了一遍,看見太公望眉目舒展,顯得很愉快地樣子,心裡一直鎖著不
放的憂鬱彷彿也放鬆了:「怎麼樣?」

  「很美的歌呢,只可惜我聽不懂歌詞。是你們那個世界的古曲?」

  「不。」他笑了:「那是流行音樂。只是語言不一樣。」

  「再唱一遍好嗎?」

  他從命了,從頭開始再唱了一回。不同第一次還有幾分訕然,這次唱得流麗
清朗,一字一句像音符原蘊的靈魂般,在森林、在這個縹緲難分的空間裡宛轉游
離,幽幽蕩蕩。第二遍唱完,見太公望意猶未盡的樣子,又哼了第三遍;這次,
歌詞一字一字,浮印般地從腦子裡跳躍出來:


You go there you're gone forever
I go there I'll lose my way
If we stay here we're not together
Anywhere is

  細味著歌詞,他微微一怔,卻不由自主地唱了下去:

I wonder if the stars sign
the life that is to be mine
and world they let their light shine
enough for me to follow
I look up to the heavens
but night has clouded over
no spark of constellation
no Vela no......


  聲音?然而止,他呆在那裡,一股不祥的感覺直竄全身。

  為什麼?以前聽這首歌的時候,只覺得輕快活潑,彷彿有種溫柔的撫慰;曾
經幾次錯亂時,他聽著這首歌,能默默地把身體、心靈安靜下來。這一次卻……
有種說不出的哀傷茫然,彷彿這趟旅途,已然走上盡頭。

  「這首歌是好聽,只可惜……聽得久了……教人難過……」

  楊戩聞聲大駭,轉臉看向太公望。只見後者閉上眼,呼吸細微,已然入睡。
他默默地望了一會,緩緩地閤上眼。

  彷彿瞇盹了一陣。然後,被一陣劇烈的抖顫所驚醒。楊戩睜大眼,只見太公
望縮著身子,額頸的肌膚盡被冷汗浸透,紅透的耳殼、乾燥灰紫的唇皮、蒼白的
臉……顯示終究高燒未退。握住的指間冰涼乾粗,抓了個死緊。他心裡一擰,本
能要伸出另一隻手測溫度。還未碰上,就被攫住。還來不及怔忡,太公望閉著眼
,口裡囈語。他從來沒聽過這麼寂寞、這麼悲傷的聲音,宛如從某個幽深壓抑的
疼痛裡迸出:

  「普賢……清源……不要……不要再離開我了……別丟下我一個人……」

  莫名地,心裡一熱,一股灼烙般的感覺,剝蝕延燒。而太公望脆弱的囈語還
在繼續。在一連串模糊的名字之後,忽地爆發出一聲啜泣:

  「爹爹……媽媽……」

  一股緊迫的糾結感令楊戩的身體僵了好一會兒,宛若與聞了對方內心深處藏
匿著的秘密。他一直以為太公望是個最活潑明朗不過的人,即使從普賢口中知道
他父母早逝,但怎樣也想不到,他竟能把這樣的痛苦藏得那麼好,好到從言語行
止幾乎完全窺視不出一絲端倪……若不是生了病格外脆弱的話,他大概不會有機
會看到他這一面吧……

  不,也許普賢要算是例外,否則他不會在那時候求自己暫扮清源……忽地,
楊戩憶起了第一次相遇的情景……心中湧起一陣模糊的懷疑。那是……?

  太公望痛苦低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尋思。猶疑了一會,楊戩輕輕試著收回自
己的手,想拿葉子為他拭汗。無奈手指實在抓得太緊,而且那出乎意料的力道一
直拖得他往前傾,幾乎要變成相擁的姿勢。楊戩不敢出力掙脫,雖然心疼的感覺
讓他有股衝動想抱住他給他安慰,但一想到自己不人不鬼的身體……他的體溫,
自己是知道的。自從那個夢之後,有了旁的東西為憑依,他曉得自己的身體給人
的感覺……失了溫度般,不冰,但也不暖,甚至連涼也算不上,有點像剛死了一
陣子,徒留餘溫、沒有生命的屍體……他曾經摸過的肉體……

  背著太公望行走山間是不得不的權宜之計。如今在他這麼難受的情況下,雖
然不忍,但由於自厭,和某種說不出來的、蠕蠕欲掙的惶惑,讓他寧可支持著這
個尷尬的姿勢,也不敢順勢伸手去抱他。

  惶惑啊……這忽然顯得那麼紛沓複雜的情感……也許是因為,太公望是他第
一個交到、而且全然接受他的朋友。他常不免自覺自己並不懂得怎麼與人相處…


  忽地,一股盈盈的熱流,從懷裡慢慢漫流出來,感染了四肢百骸,擴散至指
尖,源源不斷。楊戩正怔著,還未理解原因,只覺得太公望突地加強了手勁,平
衡一亂,他還來不及細想,就整個人往前撲了上去。

  慌然地調整身體以免壓著了他。太公望毫無所覺,嚶嚀了一聲,喘息卻漸漸
平穩。

  熨貼著的體膚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溫度遠較身下的人高上許多。暫時拋下了剛
剛的歧思,楊戩收緊了雙臂,傾聽著規律的呼吸,彷彿懷抱著一個曾經瀕死、生
還的希冀。

  心跳的節奏加快了。他閉上眼睛,感受著一種罕漫、陌生的情感,在他的胸
口間延生。

  森林裡,一雙雙血紅的熾眼,隱身在無邊的黑穹裡,貪婪地舐著唇齒,伺機
而動。

(待續)

註:本文的歌詞「Anywhere is」(四處皆然),出自恩雅(Enya)的專輯「樹的
回憶」第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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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繪影 第八話  by 螢火蟲>



不知道會不會變成亂碼^^b

邑、邑姜終於出場了是吧?
沒想到邑姜也會出場呢,好高興。

在此簡單猜一下:邑姜是不是帶楊戩來這裡的人呢?

只是無聊猜猜…

唔,這首歌蟲很喜歡喲,的確是很適合楊太的歌曲。

_________________
<Re: 繪影 第八話  by Lieng>


  基於商業(?)機密,我只能回答螢殿:

  不是。:)

  關於邑姜出場的部分嘛……因為沒有其他人適合啊,帶領的角色……(嗯,
有時候會覺得:老子--邑姜--桃源鄉,是沒辦法切開的關係。如果這寫成自
創的話應該可以發展更多支線吧……:p)

  (這次亂碼不算,還只讓我貼一回而已……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