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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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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話  火焰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

  在一列列的長桌前方,一堆堆參差不齊的木料層層疊疊地壘成一座三角形,
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巨圓有枯瘦,以不規則的方式聚躺一處。

  所有的村民都停了下來,屏息以待。只見一位鬚髮盡白、穿了一身白袍、戴
著羊皮氈帽,手裡握著粗柄圓身拐杖,看起來像是長老的矮小老人,點起一束柴
草,從底部塞了進去。

  巨大的木堆起先沒有什麼變化。在過了好一段時間之後,才慢慢有白煙從縫
隙中冒了出來,在晚風裡斷斷續續的升空,感覺起來像是眾所期待般的,孤獨的
煙──不知怎的楊戩不由得這麼想。當煙從木堆裡冒出來的時候,發出了一陣畢
剝的爆炸聲──所有的村民彷彿鬆了口氣一般,繼續他們的歡樂。

  其中最熱鬧的是普賢和聞仲這一組。兩人像在照鏡子一般,卻不面對面,就
是互相模仿對方的動作。剛開始只是日常吃飯喝茶抬物說話等等而已,一時也看
不出是誰在模仿誰,誰是誰的影子;不一會,普賢卸下平常微笑的表情,模仿聞
仲暴怒的樣子。普賢的身材纖弱瘦小,平常又是一副恆常微笑的溫和模樣,這一
模仿表情竟像個十足十,聲調清柔卻也表現出聞仲冷著聲音說話的音腔。直到他
作出揮鞭的動作,群體見皆大笑起來,嚷著「模仿得真像!」時,聞仲只能被推
到一邊,哭笑不得;待大家笑完了,又見普賢臉上的表情和緩,嘴裡慢吞吞地叫
著「飛虎」,再度大笑了起來,紛紛鼓噪著拍手鼓掌;這一鬧幾乎掩蓋了其他的
笑語和音樂,其中以太公望和黃飛虎在一旁吵嚷地最大聲,使得被抱在懷裡的「
清源」幾乎被震破了耳膜,但他也不得不讚歎普賢的模仿天才──雖然他還沒有
親眼見過聞仲暴怒的樣子,但光從平昔的神態來揣想──光看著就覺得有趣極了


  這時,一陣暖風襲來,楊戩不由自主抬眼望去,只見木堆始熱烈地燃燒了起
來。火焰搖曳的姿態,以溫暖人心的方式存在在那裡──忽烈忽緩,忽舞忽息,
忽欺身忽捲扭──彷彿在躍動著、殷殷訴說著原始生命流動的弧度。

  就在那火焰的周圍,所有的村民環繞成一個圓圈,滑身、顫腰、點步、踮步
、擺首、轉臂,各自不同的動作,卻又極合節奏地、以極靈巧的身姿旋起舞來,
口裡唱著不知名的歌曲,音調裡有著不盡的溫柔清澈。音樂以悠長的笛聲為奏,
在某一調子的時候,大家會不約而同地喊出「嗨-那-咿」,綿長而熱烈。只見
太公望站在笛聲群舞中央,頭上戴著紫花、雛菊、苜蓿編成的花環,在那位老人
以火把掠過全身後,莊而重之地向東方進行頂禮。

  楊戩想,這是一種祝福祈禱吧。

  儀式結束之後,村民把剝皮處理好的全羊、兔子、鹿……列在火堆周圍烤炙
。在火光照映之下,村民才真正地活動了起來。或兩人一組,或三人一組,甚至
十人一組……交換著跳起舞,唱起歌來;楊戩只聽得他們唱的是什麼:

  「風以透明的蹤跡
   帶來了春天的消息
   遲遲地,晚月在浮雲裡探頭
   或者就是現在這一刻

   飛鷹展現其雙翼
   在新綠間探索
   逸入天空的縫隙
   是誰在風沙裡,在灰霧中
   向東方追尋那一點的星光?

   曾經有迷路的旅人說:
   看到了遠方的火焰
   在月光下傾聽
   草原裡的躡足……」

  『楊戩?楊戩?』

  楊戩微微怔愣,那是普賢的聲音。『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聽得到。怎麼……?』

  『小望就拜託你了。^^』

  他怎麼……楊戩心裡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但他來不及辨析,只急著說道:
『那個……「清源」放在我身上可以嗎?它不是你們村裡的守護石?』

  『啊,是啊。^^不過我們村莊現在不需要它……現在是你和小望比較需要。
^^不要太拘泥它被賦予的意義──能用到適當的地方才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喔。』

  真像在打啞謎啊。楊戩想。『那……我該怎麼做呢?我不可能一邊跟著太公
望旅行,一邊變成「清源」吧。』

  『你說的是那個呀。^^放心,我想小望不會帶「清源」去的,再怎麼說「清
源」是他的親人,危險性太大了;如果小望堅持的話,我也會想辦法阻止他。^^
不管怎麼說,希望你能順利找到回去的路──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喔
。^^』

  『?』好奇怪的話……楊戩還想說些什麼,卻看見太公望往他的方向快步地
走了過來。「清源,餓了嗎?我帶了栗子來給你吃。」

  「咩∼∼」小羊低吟了一聲,伸頭去吃放在太公望手中、已經蒸熟剝殼的栗
子。「好吃吧?^^」「咩∼∼」

  「清源真的回來了,飛虎和普賢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太相信呢。」低沉的嗓
音,楊戩抬頭一看,認出是方才在前方唱歌、太公望在背後稱呼為「冷面鬼」的
聞仲。

  太公望聞言也不站起來,只是吐吐舌笑道:「聞大哥你也忙過頭了,清源回
來都有一個多月了呢。」

  「那麼長了嗎……?」

  楊戩聽到這話反倒覺得有幾分奇妙的不安,但仔細一想卻又不知那不安是從
何而起。只見聞仲半低著頭,容色沉靜,一雙眼瞳在背火光下瞧不清顏色,只是
有股熟悉的透明感,直直地向他射來,定住似的捉住了他的目光;那眼睛卻像在
說些什麼……

  「聞大哥你不必這樣瞪著清源吧,又不是外來人。」

  聞仲卻不回答,只調開目光,對太公望點點頭道:「這次外出,你要自己多
加小心。大家……都會等你回來的。」

  「我會注意。^^這段時間,還要聞大哥多多幫忙處理村裡的事務。」

  不遠處肉味一陣陣地飄送了過來,油脂的香氣在風裡有股腥滑的潤意。兩人
之間沉默了一陣,聞仲才開口續道:

  「等你回來,要學的東西可多著,別以為回來就沒事了。不過,還是先預想
這次旅行可能的狀況吧。雖然不多,就這樣回不來的孩子也不是沒有──雖然我
想,」聞仲頓了頓,有些不情願地說:「你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我知道。放心吧,聞大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飛虎的叫喚聲清楚地傳送過來。聞仲不由自主地揚了揚嘴角,問道:「看樣
子要開始摔跤比賽了。要來嗎?」

  「飛虎大哥和南宮适大哥的比賽怎麼可能不去?^^等我送清源回去就來。他
看起來好像累了。」

  聞仲點點頭,再道:「接下來是射箭比賽,可別晚了叫旁人等你。」說著,
轉身走了回去。

  楊戩只細聽著兩人之間的對話。看著聞仲的背影,他忽然想起那股熟悉感從
何而來。

  是普賢。他第一次看到普賢,被他凝視的時候,也有那種奇異的透明感覺…


*  *  *  *  *

  在「禿魯」結束後第七天,太公望就出發了。

  五十頭羊,一本書,一件羊皮外套,一個酒瓶,一個裝著藥丸的草編袋子,
牧羊用的曲柄手杖,一雙用草編成的鞋子,一個飽實的錢袋(據說是他在黃飛虎
和南宮适比賽的時候,賺回來的賭金),一袋桃子,一袋作為乾糧的油鑲,和幾
乎不離身的弓箭。這是太公望出門身上的全部財產。

  倒也沒什麼重大的儀式,就是他領著羊出門的時候,跟經過的村民順便說「
再見」而已。楊戩還聽到他不知跟誰說的什麼:「要和羊兒們去流浪」、「騙吃
騙喝」之類的。好像太公望只是出去閒晃一天,而不是牧羊半年。

  而正如普賢說的,太公望確實沒有帶「清源」一起去,而是託人請普賢照顧
。奇怪的是,自從「禿魯」之後,太公望就一直迴避著普賢,也不曾見普賢來找
過他。

  吵架了嗎?他覺得困惑,因為沒有目睹這樣的情況,上次還看到兩人有說有
笑的;若沒有吵架,沒必要不講話;既吵架了,太公望又何必把最重要的親人「
清源」交給普賢照顧?

  雖然奇怪,但楊戩也沒開口問。因為與村人見面時的開朗相異,他隱隱覺得
太公望這兩天的情緒有點不穩定──或者說是低落。他想,畢竟要離開故鄉半年
,再怎麼開朗也會覺得惆悵吧。

  對這次的旅行,他確實希望能遇到那位「先知」;但想到要一直在一大片看
不到景色的空白裡走到一個不知道目的地的地方,心裡也有幾分退卻;不過太公
望一直勸他,左不過就一直這樣子,情況再怎樣也不會更壞了,不如去碰碰運氣
吧。而且旅行有人陪著說話,也比對著一群羊好上許多。

  所幸他沒有形體,沒有飢飽冷暖的感覺,雖然幫不上忙,但也不至於給別人
添麻煩──除了那病發作的時候。他只擔心這個。不過自從上次之後,也沒再發
作過了。所以想了又想,也就同意了──其實也輪不到他考慮這許多,因為太公
望對此異常堅持。他也因此見識到太公望這個人是很難去左右他的──雖然外表
總是沒個正經的樣子。

  第一天他跟著太公望和他的羊一起走。一路上或休息進食,在無人處時說說
笑笑,傍晚的時候到達最近的一個小市鎮後,兩人就一直沒有開口。

  「你打算要到哪裡過夜?」

  「嗯……這裡有一個廢棄的教堂。今天就在這裡吧。明天先得找到羊毛商人
,這樣我們才能換一點錢去買東西吃。」

  這一個多月以來,楊戩時時和太公望在一起,最清楚他平昔愛貪懶的個性,
今天第一天勢必是忙壞了。所以,安頓好羊兒們之後,太公望蓋好外套,倒在地
上就呼呼大睡。楊戩發了一會呆,接著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夢。當他從夢裡驚醒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你做惡夢啦?」太公望被聲音吵醒,揉了揉眼睛問道。

  「啊……嗯,沒什麼。」閤上眼一會又睜開,楊戩努力撐起身子,下意識地
看了看四周……

  「咦──?」

  「怎麼了?」太公望正想翻個身繼續睡,聞聲轉過頭來看他:「有什麼不對
……」

  楊戩眨了眨眼又搖了搖頭,沒去聽太公望說了什麼。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了。好半天,他才看向太公望──後者也在瞪著他,彷彿看到一隻怪物。

  「你怎麼了?」楊戩疑惑地問,太公望卻只是緊緊地看著他的臉,原本惺忪
的眼瞠得又大又圓:「原來你的眼睛……是紫色的啊。」

  「咦?」這是什麼意思?「你現在才知道?」因為未從茫然中回復過來,又
不期然聽到這樣的問話,楊戩顯得有些呆呆地回問道。

  「我不知道啊……你的臉一直模模糊糊的……我還以為鬼都是這樣子呢。」
太公望爬了過來,很好奇地看著:「噢……原來你是長這樣啊,眼睛像『清源』
,頭髮還是藍色的,像晴天的顏色……」

  「……bbbb」在那樣的眼光下,楊戩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博物館裡珍奇的展覽
品:「你看不清楚我的臉……怎麼從來沒說過?你這樣不會覺得可怕嗎?」乍聽
之下還真像鬼片。

  「你又不是來尋仇,也不是來找我索命,只是迷路了而已,我怕你幹麼?而
且雖然看不清楚,但也只是五官不明顯而已,也沒多恐怖啦。至於沒告訴你……
因為你好像不太喜歡談到你現在的狀況啊。」太公望說得非常坦然,隨即一臉好
奇:「你到底做了什麼夢啊,怎麼一醒來就變成這樣?」

  這個問題讓楊戩忽然想起了自己現在的情況。

  「先別提這個……太公望,你剛剛說,我們現在在一個廢棄的教堂裡?」

  「呃……是啊。」

  「這個教堂是不是有一棵無花果樹,長在一個屋頂坍落的小房間裡?我的左
手邊牆上掛著一個老鷹的面具,而且門上還有幾塊木板?」

  「是啊,那木板是我放的,怕羊會跑出去;這裡雖然沒有狼,但是羊迷路的
話會很難找……」太公望的聲音戛然止住:「你看得見?」

  楊戩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對方。兩個人在一時之間,面面相覷。而四周原本
在酣眠的羊,被太公望的聲音吵醒,正發出咩咩的叫聲,群起騷亂了起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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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繪影 第六話  by yue>


無花果樹的教堂....感覺像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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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繪影 第六話  by Lieng>



  答對了。^^

  因為不太確定草原地區的植被狀態,看到小說裡有無花果樹就拿來用了。(
汗,找到的參考書籍沒說得那麼詳細……我是植物白癡:p)

  不過那本小說真的很好看噢:)「先知」的想法就是從那裡出來的,雖然後來
好像被我扭曲得很厲害……(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