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夢見 第六話
「妳好，邑姜小姐，我是……楊戩，和太公望是……」
從何解釋起呢，非親非故的，而且自己還未成年，莫名其妙的情況下造成的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的關係……
儘管剛剛那位……普賢說，這一切只是針對「小望」所開的玩笑，但從外人看來，也難怪會聯想成這種關係吧？
忽然覺得這一切荒謬不堪的楊戩頹然想著。還是離開吧，何必給人增添麻煩？
「我知道，你是太公望舅舅的朋友吧。」邑姜親切地微笑接道：「很抱歉目前這一團混亂，每次截稿前都是這樣的，希望不會讓你覺得不方便──」四下環顧了一圈：「你現在和舅舅住在一起嗎？」
「啊……是……」出乎意料的親和讓楊戩一時來不及接受，回答也不由自主慢了半拍。
「難怪。」邑姜了然笑道：「謝謝你。這段期間就麻煩你照顧舅舅了──如果他有什麼不好的，你儘管告訴我，我會幫你教訓他。」
……是因為昨天他費力整理房子的成果吧！恢復思考的楊戩很快就明白了邑姜歸納的來源。普通一兩天的暫住是不會費心整理這間原本亂得一塌糊塗的房子的。
邑姜的反應稍解了他的不安。但同時，他也明白了像這樣的情況──對太公望而言──並不特別，顯然太公望是常常去撿「人」回家，所以才這般不足為奇罷。
撫著還微微作痛的腳，楊戩茫然地想著。不知怎的，這樣的念頭讓他在安心的同時，也莫名地……漾起一股難以述說的苦澀。
＊ ＊ ＊ ＊ ＊
……昨天的狀況，幾乎只有「兵荒馬亂」一詞可堪形容。
上至被催稿的正主兒太公望，下至被強拉來當助手的韋護學長和天化，還包括負責做後援的他──都進入了備戰狀態。而他也見識到了一個同時被讀者捧上天又被編輯踩下地的「超人氣少女漫畫家」在截稿期限前的淒慘情形。在不做後援（所謂「後援」，就是準備正餐點心和水果飲料的供給）的空檔，他也被拉去臨時學習做了塗黑和割網點的工作。後來總算在午夜十二點以前交了稿，而同時，所有的人也差不多要斷氣了。
也是在昨天，他看到「約束ソ花」的妖魔，在太公望筆下呈現的模樣。
楊戩並不知道太公望是怎麼突破重重圍困才把原稿偷渡出來，也不曉得他是怎麼騙過邑姜小姐目前的進度──不過，第一幅妖魔化成少女的樣貌確實是安全無虞地送到他的手中。太公望在急迫中迅速地跟他說：
「千萬不要顧慮我。如果你隨便就同意過關，那就枉費我找你當模特兒的苦心了。」
老實說他早就忘記「畫出來的範本會讓你看過以後再採用」的諾言，甚至他幾乎忘記太公望是為了漫畫才纏住他；所以他看到畫的時候，其實是訝然大於期待：沒想到太公望這麼堅持，而且一直記著……
在複雜的情緒下，他慎重地看了那張線條交錯的初稿。
畫出來的少女有著極為端麗的容貌，含笑的眸眼裡有著三分凝定七分灑然，模樣像在詢問些什麼（還沒寫上對話），卻又隱隱洩漏出了好奇和觀探。
不像他。不論是五官或身材或氣質，甚至表情……都沒有太明顯的相似之處。只是……
「怎麼樣？」
藉機偷溜出來的太公望再度竄到他房裡，小心地問。
隱藏起心中的幾分困惑，他認真地道：
「我覺得很好，就用這個吧，不用改。」
「是嗎？」太公望看著他又看看原稿，不怎麼滿意地嘟噥道：
「我覺得你回答得有點勉強……不是說不要顧慮我的嗎？」
「不是勉強，我真的覺得很好……只是……」
「只是什麼？」
「呃……大概是錯覺吧。」約莫是感受到了太公望的認真，楊戩只有誠實地說出來：「好像……在哪裡看過似的。」
太公望聞言眼睛一亮：「真的？」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太好了，那就成了！」太公望高興地跳了起來，很用力很用力地，幾乎捏痛了他的手：「楊戩，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等我趕完了稿就請你吃大餐喲！呼喝∼∼」
接下來也不消說──邑姜小姐就把樂過頭的他拖回書桌前。
想起了初次談話的時候，太公望說了許多關於創作的內涵……雖然他至今仍不甚懂，不過愈深入其間，愈可以感受到在那種氛圍的認真和緊密，也讓他愧於自己曾經把太公望當作胡說八道的呆子──實在是太武斷的判斷。
而昨天，雖然混亂，雖然充滿了抱怨，卻在混亂中順利地，甚至是和平的氣氛下完成了稿件，再由邑姜小姐的丈夫送交出去──他置身事外，故而感覺得到太公望在被催逼、對助手進行要求的同時，也無形中掌控了全部的氣氛，沒有讓因急迫而常有的浮躁和緊張感擴大（他熟悉這種情況，因為班上考前常常如此）。
一面準備早餐，一面看著狼籍的客廳，尤其倒臥在沙發一角的太公望呼呼大睡的情景，楊戩心想，也許他該對這個人另眼相看了……
「早安。」
「啊……邑姜小姐早。」禮貌性地道過早安，楊戩連忙把煎熟的荷包蛋和火腿盛盤。「早餐很快就好了。」
「謝謝，你不用這麼客氣……嗯……」
「叫我楊戩就可以了。」楊戩會意後連忙道。
「好。楊戩，昨天真的很麻煩你。」邑姜看向乳白裡透著粉紅的荷包蛋，微笑道：「有你照顧舅舅真是太好了。」
「邑姜小姐……」他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曉得什麼時候，邑姜小姐和普賢先生就知道了他目前寄住在太公望家的原因。記得昨晚普賢先生被接走前，曾經意味深長地對他說：
『別忘了我跟你說過的……雖然小望是很好的人，不過會好到這種地步，我倒是第一次看見呢……不管怎麼說，你最好要想清楚喔。^^』
本來他想繼續追問，但下一秒在太公望的阻止和對方被稱之為『護草使者』『強行擄走』離去的情況下沒有成功，只是徒留了一個疑惑。而現在邑姜小姐也……
「舅舅雖然看起來很不可靠的樣子，但你昨天也看到了，他要是執著起來的話，其實比任何人都要來得認真，而且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拘小節……所以，你不必覺得舅舅這樣待你有什麼不自然，或者有什麼勉強……你就把他當作一個朋友吧。只是要小心被讓他把你榨乾就好了。」邑姜無奈又不無驕傲的微笑道：「望舅舅是超級懶惰的傢伙……假如你放任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千萬不能對他心軟喔。」
「…………」他一時無語，對兩人之間的親情有幾分感動和傷懷。「……謝謝。」
「我才要謝謝你呢。我畢竟嫁了人，沒辦法一直照顧他；望舅舅也一直是一個人，所以很不會照顧自己：有你在我就放心了。而且，以後還要勞煩你多多督促他，別讓他老是拖稿下去……」邑姜撫著肚子，嘆道：「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
想到昨天邑姜追著太公望跑，又踹又捶，而太公望一味賴皮耍混的狼狽模樣，楊戩不由得彎起嘴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邑姜也跟著笑開了，原先的生疏和隔閡就這樣化解了幾分。
＊ ＊ ＊ ＊ ＊
他是不是在無形之中，已經承認了「孽緣」之說？
看著一大早就被他挖起來一起在周末打掃、帶著滿臉睡意、嘀嘀咕咕地洗玻璃的太公望，楊戩一面擦拭著傢俱，一面在心裡自問著。
其實一想到自己和這樣一個人（尤其還是個男人）有所謂的「孽緣」，他依舊全身發冷，身邊的小意外也沒斷過；可是，如果常常發冷，又常常出意外的話──他很阿Ｑ地想──久了也就習慣了。
前幾天他已經正式銷假上課。原本他還在想要怎麼跟學長和天化解釋，但韋護似乎和天化已經達成了共識，沒有多問什麼，只說他沒被賣掉（這是從何處想來的啊？-_-;;）就好；接下來就是課業以及忙著問他還有沒有打工機會（bb）而已。
雖然和邑姜談過之後，已經沒有那麼不安；只是他的個性原就不容易與人相熟，更不用說無端受人恩惠了。雖然這些人待他極好，但實際上，這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寄人籬下而已。
也許……他也該跟韋護一樣，去找個打工自力更生；過兩年滿十八歲就搬出來住吧……
「……楊戩，楊戩！」
「啊？」他一呆，回過神就看到一張過份貼近放大的臉，下意識要往後退；這一退幾乎踏到放在身後不遠處的小水桶……
「小心！」
一仰一扯，幸好他及時摸清狀況（這幾天意外不斷磨練出來的反應），兩人極有默契地把力道轉向右邊──然後一起滾在沙發上。
「呼∼∼好險！！」太公望無視整個人壓在他身上，確定他沒事後，端詳著他的臉，微詫道：「你最近好像老是出狀況……不舒服嗎？還是有什麼心事？我看你剛剛發呆地很嚴重，同一個地方擦了不只十遍……是學校還是……」驀然想起：「是不是你伯母又來找你的麻煩？」
「不是。」他有些微惱，有點……不自在。「你可不可以別壓在我身上？」
「啊……抱歉。」太公望聞言連忙跳開，心裡剎時浮現了難過的感覺──楊戩不僅防備心強，甚至生物距離也比一般人還遠──剛剛差點跌倒的時候，他的第一個直覺反應就是往後退──這麼急於保護自己嗎？「你沒有受傷吧？」
「沒有。」發現他逃避就不再問下去……這是一種成熟的溫柔吧！瞬間有種羞愧的感覺。「我……我不希望給你添麻煩。」不由得衝口而出。
太公望聞言一怔。「麻煩？」
「嗯。因為……不管怎麼說，你我非親非故，你收留我是你的好意，我沒有理由平白接受，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的楊戩支唔著，出語艱難：該怎麼說才能表達連自己都還厘不清的感覺？「所以我想，我不方便一直住在你這裡白吃白喝，可是我還未成年，要離開的話也……也無處可去，所以我想去找個打工，按市價付你房租和伙食費，等到我成年就搬出來住……」
太公望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楊戩說話的表情，驀地「呼」的一聲笑了出來：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是親兄弟也要明算帳，何況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是不是這樣？」
楊戩看著太公望笑得看不出真意的臉，猜測不出他的意思，莫名地有些心慌：「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我……我是說，我很高興認識你們，我也把你們當作難得的朋友，尤其你在我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不過，這畢竟牽涉到金錢……雖然很現實，可是我不希望在這一方面有任何的牽扯不清，所以……」
「嗯，你不用那麼緊張啊，我了解你的意思。」太公望側著頭露出思考（？）的表情：「簡單說就是要明算帳對吧？ＯＫ，那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來算：你說要給我房租和伙食費，房租三千，伙食兩千，那我們一個月來算五千塊……」
「等一下，」楊戩聞言一怔：「怎麼只有五千塊？」外面租一間學生套房一個月才差不多四、五千這個價錢，伙食費的話，再怎麼省吃儉用，加上瓦斯燃料費的話，一個月起碼也要三千，這樣加起來最少最少也要有八千塊吧？「我聽說……」
「停。」太公望迅速擺手阻止他接下來的話，表情意外地認真嚴肅：「房東是我對吧？」
「對。」被難得認真的表情震懾，楊戩只有傻傻地應著。
「供應你伙食的人也是我對吧？」
「嗯。」
「房子既然是我的，那房租當然我決定；伙食既然是我供應，那當然是我出價；我們要明算帳，所以這樣當然是沒錯吧？」
「好像……沒有……不對。」明明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癥結點，楊戩只有應聲的餘地。
「很好。」太公望露出滿意的笑臉：「那接下來我們來算學費。你一學期的學費是多少錢？」
「差不多……六千塊。」
「好，那我們分開來算，算一個月兩千塊，放寒暑假的時候還不算；那這樣平均一個月你要給我一萬一，其他寒、暑、春假加起來差不多有四個月是九千九，是不是這樣？」
「是。」他到底想說什麼？楊戩一面忍住心中湧起的惻然，一面又憑直覺覺得，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好。^^那我們現在來算我一個月該給你的錢。^^」
為什麼？他一呆，但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太公望就一連串地說出以下一堆數字：「目前你來了七天，總共作了二十一頓飯，每一頓飯的工錢我算你五十塊，那就是一千零五十元；然後你做了三個桃子派，外面一個差不多要三百塊，所以總共是九百塊；接著是七盆的桃子果汁，一盆大約五杯，一杯外賣大概是三十，所以總共是一千零五十塊；上次趕稿你也幫我不少忙，按上次給你同學一小時一百塊的打工費，你差不多幫了我五個小時，那就是五百塊；這樣總共是三千五百塊。這是一個禮拜的工錢，所以一個月是一萬四千元；再加上你每天為房子作的清潔費用，一個月最少最少也該給你一萬塊，所以總共是兩萬四千元……」數到這裡太公望突然抬起眼，一雙碧眸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把他狠狠地嚇了一跳：「你說，對不對？」（作者亂入：我自己也快要暈了……||||||||）
「呃……對。」迅速過濾了一遍剛剛的價目，一塊錢也沒算錯……他在心底訝異，自己能記起來驗算並不稀奇，因為功課上常常心算數學；那太公望是怎麼在列出來的同時又正確地把它算出來的……？不，問題不是這個，而是……「可是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怎麼能算進去？而且你這樣列帳目也不正確，我們應該按市價來算……」
太公望奇怪地瞪著他：「明算帳不是就這樣的嗎？既然明算帳就沒有『應該做的事』，那不管你在家裡幫了我多少忙，我都該給你錢不是嗎？何況像現在的情況，是我在僱用你，既然如此，該給僱工多少錢本來就由老闆來決定──尤其我本來就用市價算的，可沒佔你便宜喲。」
「…………」這根本就是在狡辯嘛！楊戩完全張口結舌，平日自認便給的口才在此時完全無用武之地。「可……可是……」
「哪有什麼可是？」太公望狠狠地瞪著他：「都是你害的，說什麼要明算帳，這下子豈不是讓你發現到我的陰謀了嗎？被你知道我把你當作廉價勞工，你怎麼可能還感激我，乖乖地任我差遣？啊對了！我忘了還得算你答應當我模特兒的錢……」
「不，不用了！」楊戩連忙出聲打斷，臉已經完全脹紅：「我，我知道是我不對，所以……當我剛剛說了傻話，不要跟我計較吧。」
「這還差不多。」太公望鬆口氣地噓了一聲。「我只是一個窮漫畫家，沒有錢一個月付你一萬多塊……所以拜託你饒了我，別再跟我『明算帳』了吧。不然我到哪裡去找像你這麼好用的管家？」
「…………」楊戩一時無言。他不是不明白太公望說這些話裡藏著的意思，只是……
「而且，你這樣豈不是把我們當作壞人了？」太公望微笑續道，拍了拍他的肩：「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的伯母一樣，起碼我不是，所以你放心吧！^^朋友……朋友也是個很好的靠山喔！」雖然他心裡並不是只想當朋友啦……太公望偷偷地吐舌想。
「…………」原來……早就被發現了嗎？其實他並不是不識好歹，他也知道這些人對自己的友善是真心誠意的，尤其是太公望；只是……
他只是害怕而已。害怕自己太眷戀溫暖的結果是……跟以前一樣，失去了「價值」後就狠狠地被拋棄，明知會滅頂卻又想拋下自尊去乞求的痛苦與難堪……如果結果註定如此，那開始的時候何必讓自己耽溺呢？如果結果註定如此的話……
「……謝謝。」
「喂，說什麼謝呀，你不來跟我要工資我才要謝你哩。不過……」太公望環顧了凌亂的客廳一周，大大地打了個呵欠後，賊兮兮地笑道：「如果你要謝我的話，就讓我回去睡覺吧，一大早就被挖起來很沒人性欸，而且剛剛還大費腦力去算數學，天曉得我有幾百年沒碰過數字了……喂，你就饒了我嘛，房子也不用掃得太乾淨，過得去就好了，喔？^^你不出聲就代表答應，那我要回去睡了……對了！今天中午我還想吃桃子派，武吉送來的桃子還有幾個呢，記得要留兩個當水果……那就全部交給你囉！^^」
「太──公──望！！！」他怎麼會在那一瞬間相信這個無賴痞子可以靠？天塌下來再說吧！「不准睡！接下來還有工作……喂喂，喂∼∼」
（待續）
後記
呃……我好像很久沒有完整一回的作品現世了噢？（bb）
家裡的電話因為施工的關係，不能上網；所以就很順利地──在兩天內完成了第六話。（汗，這篇的品質可信嗎？||||||||）覺得寫得還滿愉快的，可憐的小戩，被師叔削得一聲都吭不出來呢……（笑）這是當然的嘛，師叔認真起來的話，在理虧的情況下，小戩怎麼可能是對手？^O^
那，接下來就換秋水囉。^^期待看到第七話。^^
最後再一次感謝竹里幫我接寫了第五回，不然我可能拖上一年還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bbb）
by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