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分手 (四)

※ ※ ※ ※ ※ ※ ※

  

  尷尬的氣氛在流轉。

  「楊……戩哥哥,來,鉛筆給你……你要畫什麼呢?」

  「啊……噢。」他回神要看向邑姜,一晃眼間發現望正注視著他又迅速轉開,心底不由得慌亂了起來。「我要……再想想。」

  「嗯。」邑姜美麗分明的眼眸笑望著他,對於身邊有人陪伴覺得很滿足的樣子。「那我要先畫了噢。」

  「好。」暗悔著自己的恍惚和不專心,楊戩對邑姜露出微笑道。

  只見邑姜拿起一枝藍色的蠟筆,很小心翼翼地在圖畫紙上塗抹了起來。起先楊戩以為她要畫天空,卻見她從接近中間的地方塗了一小塊後,又拿了一隻黑色的,把那方藍塊圍在中間,一圈一圈地,畫起不規則的線條來,直到最外圍的線條碰到了紙緣,再也畫不下去了為止。

  他看著邑姜作畫的過程,覺得不解。「邑姜……妳這是在畫什麼啊?」反倒是太公望提了出來,聲音裡充滿了好奇。就只是在身邊而已,這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他埋著頭,裝作一副在專心看畫的模樣。

  「楊戩哥哥也不知道我在畫什麼嗎?」邑姜聞言,訝異地轉向楊戩問道,彷彿她認為她畫得很清楚似的。

  他專注心神,看著那些因為力氣不足而顯得歪歪扭扭的線條,心底突地流過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知道。請邑姜解釋一下好嗎?」

  看向邑姜,只見後者眸中閃過一絲特異的神色。「這是山谷噢。」她指向那方藍塊:「谷底有湖,而且那個谷啊,長得很像喇叭……愈下面愈窄,谷底是一個湖,湖裡很冰很冷,只有魚住在那裡。那個谷也很深噢,往下面看看不到綠草,光禿禿的……只有一個湖。」

  「可是……妳怎麼能看得到這樣子呢?照妳的說法,那樣看不是會掉下去嗎?」好不容易才了解了邑姜的意思,覺得不可思議的楊戩開口問道。

  「我當然看不到,可是像老鷹,或者鳥……就看得到啦。從上面來看這個山谷,一定就是長這樣子。」邑姜偏著頭說:「上次媽媽帶我去看山谷的時候,也跟我說如果掉了下去,一定就爬不起來了,要向別人求救才成呢。因為谷底很深,有很冰的湖,沒有吃的……那一定很難受吧。」

  「我倒覺得會很痛苦。」太公望一本正經地說道,邑姜好奇地轉過頭來。

  「『ㄊㄨㄥˋ ㄎㄨˇ』?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太公望皺皺眉頭。「我這樣說吧。邑姜,妳想,如果妳的媽媽掉到山谷裡面爬不上來,妳見不到她,她也見不到妳;甚至很可能很可能妳們永遠都不能見面了,不管是今天晚餐的時候,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上學的時候,放學的時候,都沒有媽媽了……那種感覺,妳曉得嗎?」

  隨著太公望的解說,邑姜緊緊地咬著下唇,眼睛裡充滿著恐怖的神色;楊戩見狀連忙抱住她,怪道:

  「你何必嚇她?她還小,不用這麼早知道這種事吧。」

  太公望抬頭瞪著楊戩,還來不及開口,就被邑姜接下話了:

  「那樣就是『痛苦』嗎?」

  「是的。其實『痛苦』有很多種,只是……這對某些人而言,這種『永遠見不到了』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邑姜仰起頭。「我不懂。」

  「沒關係,妳慢慢會知道的。」伸手撫摸一下邑姜的頭髮:「剛剛不該嚇妳,對不起。」

  邑姜迷惑地看著太公望。後者露出無所謂的笑臉:「我想到要畫什麼了。邑姜等我一下,還沒畫好以前不准妳看。」

  「嗯。」邑姜點頭,轉向抱著她的楊戩:「楊戩哥哥你也畫嘛,我看著你畫好嗎?」

  「好。」剛剛莫名陷入沉思的楊戩突被叫喚,呆了一下才出聲。

  於是三個人就這樣被分開成兩邊。邑姜拿了第二張紙,又拿了筆在上面畫了起來。待她完成了畫後,很高興地展示著:

  「你看!這張是什麼?」

  「嗯……草原嗎?」從顏色的分布來判斷。

  「對。媽媽說,我們很久很久以前的祖父母是在草原上生活的,不像我們現在是坐車子,他們騎馬噢,跑得很快……咦?楊戩哥哥你什麼都還沒畫嗎?」

  「對不起。我……想不到要畫什麼。」

  邑姜同情地看著楊戩。「楊戩哥哥現在心裡空空的嗎?」

  他一呆。「空空的?」

  「這是小望哥哥說的,因為我們畫畫的時候,大家都畫得很多,圖畫紙都不夠用……只有小望哥哥,有的時候跟我們一樣畫得很多,有的時候畫得很少,有的時候卻什麼也沒畫。大家問他,他就是這樣說的,他說:他的心裡空空的,什麼東西也沒有,所以才畫不出來啊。」

  他失笑了。「邑姜知道『空空的』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就是『掉了』的意思。」邑姜一本正經地說。

  「掉了?」

  「嗯……這很難解釋耶。」邑姜一轉眼看到放在不遠處的餅乾盒,打開來一看,裡面沒有餅乾。「就像這個餅乾盒。楊戩哥哥覺得它是空的嗎?」

  「是啊。」

  「不是。」邑姜搖著頭。「那只是餅乾被吃掉了。如果餅乾壞了不能吃了,不得已只好丟掉的話,那這個餅乾盒才是空的噢。」

  他看著那個『實空而未空』的餅乾盒,心裡震盪著,一語不發。

  邑姜以為他還不懂,續道。「餅乾是『被吃掉』了啊。嗯……我不會說,可是餅乾沒有……浪費掉嘛。既然有吃它,那它就不算消失了。相反地,如果這裡面的餅乾都壞掉了,那就算裝得滿滿的,也是空的噢。」

  「以另一種形式而存在。」他喃喃自語道,又看向邑姜:「這也是……望告訴你的嗎?」

  「嗯。小望哥哥懂得很多奇怪的事。不過大半時候,他都在胡說八道。」邑姜撇著嘴笑道。「假如不問他的話,有的時候真會以為他全都在亂說呢。」

  「那……他常常『空空的』嗎?」

  「沒有啊。欸……他最近好像常這樣,像今天他就什麼都沒畫,『空空的』。」

  「你們兩個在說什麼悄悄話?」太公望的聲音插了過來。

  「畫好了嗎?」邑姜好奇地走過去。「咦──——」看著畫,她掩口叫出了聲,太公望連忙阻止她:「別給楊戩知道。」

  「為什麼?這張畫……」

  「當作我們之間的秘密。這張送給妳。」太公望把紙捲了起來,塞在邑姜的懷裡。邑姜接過畫,有點不知所措地看向楊戩。後者微笑:

  「沒關係。妳就收吧,我不會介意的。」

  「……嗯。」

  兩人同時抬頭,擦掠過一次目光,隨即轉開。

*  *  *  *  *

  『如果這裡面的餅乾都壞掉了,那就算裝得滿滿的,也是空的噢。』

  空空的……嗎?

  坐在床畔的楊戩想著,莫名苦笑了起來。那一笑在唇畔揚起了一瞬,隨即消失。


  『小望哥哥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吵到你們了嗎?』抓到空隙,邑姜靠近他小聲地問。

  『不,沒有這回事。我們都很歡迎妳來啊。』他訝異。

  『可是……』邑姜直視著他,眼睛裡有一種坦白的生氣的神情。『楊戩哥哥不想知道畫裡是什麼嗎?』

  『望說不想讓我看,所以我就不該看啊。不是這樣的嗎?』

  『…………』邑姜抿住唇,不再說話了。


  他也讓邑姜生氣了……邑姜在生氣什麼,他約略明白,那不止是一開始就斷斷續續的不專心而已……只是,他還沒有勇氣,去……

  「叮叮鈴鈴∼∼嗶!」

  「喂?」突來的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看向來電顯示,沒有名字,看不出打的人是誰,倒是號碼有點熟悉……韋護嗎?他回來了?

  「…………」對方沒有回答,但那個呼吸的節奏……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望……是你?是望嗎?」

  「……我又沒說話,你怎麼知道是我?」對方的聲音悶悶的。

  我當然知道啊。他在心裡道,但沒有說出來。「你不是在書房裡嗎?為什麼……」在家裡還打手機給他?有事的話……

  不自覺地把聲音吞進喉嚨裡,沒再說下去。

  「我有話跟你說。」

  我也有話跟你說……不過,你先說吧。「什麼事?」

  遲疑了一會。「你為什麼……想跟我分手?」

  「…………」

  「…………」

  「因為,我以為……那樣對你比較好。」

  「……那,你想分嗎?」

  想分嗎?想分嗎?他不想,一點也不。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資格說出來……

  「我在問你想不想分啊!」聽到他不回答,太公望突然發火了:「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我吵到你了你不說,我傷了你你不說,你討厭我了也不說!你要我一直猜你的意思沒關係,我猜錯了你要告訴我啊!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什麼對我比較好,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我因為怕會克制不住自己跑去吵你,所以才每天到外面晃,看到你關燈睡了,還數超過半個小時才敢回來?你什麼都不說,什麼也沒問,就說要跟我分手,難道你以為我會高興地跟你說謝謝,說你多麼體諒我,多麼善解人意?」

  「不……不是……」

  「什麼東西不是?你現在給我把話說清楚!」持續發酵的複雜情緒化成了怒意爆發,令太公望有點口不擇言。

  「大概是因為……我以為……我說分手,你會說『不』的……」

  呼吸瞬間化成了塵埃,著地無聲。

  「我以為……不要吵起來就沒事了……所以才不講話……我以為……你覺得跟我在一起很無聊……所以才寧可出去也不願待在家……我以為你已經……對我感到厭倦了……所以……」幾乎說不下去,他閉上眼睛,用力吸著氣,以免讓眼前的濕意聚集起來。

  電話那頭一直沒有聲音傳來,這使他心裡一直蓄積的恐懼成倍數擴大,然後……化為苦笑。握緊拳頭,他無視被指甲壓進掌心裡的刺痛,續道:「你不要勉強自己,如果你考慮之後想分的話,我不會拒絕的……」

  忽然覺得腰部被緊緊抱住;那個聲音從手機裡、和身後響起來:

  「我才不想分!你這個大笨蛋……不要轉過來啦!」氣急敗壞的吼聲嚇壞了楊戩──不是因為氣急敗壞,而是那吼聲裡的……哽咽。

  「你……你在哭?」

  「對啦,我沒用行不行?誰跟你說我討厭跟你在一起了?你根本不知道,有好幾次我差點想把你的稿子毀掉……」

  「毀……毀掉?為什麼?」被背上逐漸漫開的濕意弄得心慌意亂,楊戩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想著要回頭安慰,卻因為被死抱著而始終不得其法。

  背後的人卻不講話了,他也在瞬間明白了望的意思。

  「以後……我不會接中篇以上的稿子了,所以……」

  「誰叫你這麼快下決定的!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想接什麼稿就接什麼稿啊!你為什麼做什麼事都要考慮到我!你根本就可以、就可以不要管我的……」

  「我當然要考慮到你……因為,我喜歡你啊,而且我也只有你一個人可以這樣子……著想,以前我就算想對誰好,人家都不要……只有你要,那我只好都給你了……」

  「笨蛋……你幹嘛把自己說得像滯銷的貨品一樣啊!」太公望聞言不由得破涕為笑,但細思話裡的意思卻又難過起來。

  「某方面來講的確是啊。^^bb」小心翼翼地,他握住掛在他肩上的那隻手:「那……你真的想繼續跟我在一起嗎?邑姜走了以後,我想了很多……因為以後說不定……相同的事還會再發生,我從小到大都這樣,已經習慣壓抑了,如果你不問我,我就不會說……以前我沒有想過,這樣子不但會給你很重的負擔,而且還很容易造成誤會──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吵到我,其實我還……蠻喜歡……你對我那樣的……///////」聲音突然壓低,他聽到背後的望噗嗤一笑,笑聲裡充滿回憶的奸詐之意,不由得連耳根都紅了:「至於你傷到我……那種事沒辦法避免的,因為我也常傷到你啊,只是你都很快就忘了,沒跟我計較,不像我會一個人難過好幾天……我也不喜歡吵架,大概是過往經驗的影響,我都覺得吵架很傷感情而且沒有半點意義……」

  「我真想宰了你的那班親戚。」太公望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悶悶地說。

  楊戩聞言只是苦笑,續道:「……還有關於出版社的事……你別一個人胡思亂想,我自己知道我在做什麼,還有想做什麼的;反正對我而言,哪個出版社都一樣,我的才能都能得到發揮,根本不會有任何問題……所以你不要聽別人道聽塗說,知道嗎?」

  好有自信哪。太公望暗中吐舌頭, 輕道:

  「對不起,我剛剛竟然對你那麼凶……」

  楊戩輕笑了一聲。

  「其實我很高興噢……可以看到你生氣。」

  「呃?」這是哪一國的意思呀?

  「因為望老是吊兒郎噹不正經的樣子呀。有時候感覺起來,好像對什麼事都不認真……雖然我知道……不過有時候還是會有……不確定的感覺……而且也很難猜出你對我,還有我們兩個……到底在想什麼。」

  「…………」竟然會這樣嗎?他連想都沒想過……

  「我也很感謝邑姜喔……要不是她的話,可能我們真的會分了呢……」想到剛才在一起畫畫的時候,她隨口而出、彷彿無心卻令人深思的童言童語,還有在無意間做的舉動和反應……「她將來一定會是很聰明的女孩子。」

  「…………」

  「怎麼不講話了?你在幹嘛?」始終看不到對方的臉,又久久沒聽到回話,楊戩的心頭吊得半天高,怎樣也放不下來:「望……你一定要貼著我的背上講話嗎?」

  「……我在反省……」

  「呃?我也在反省呀……不過,反省一定要這樣反省嗎?bb」

  「當然,這個姿勢很重要……因為如果看到你的臉我就不會想要反省了。」背後的望發出『懺悔』的聲音。「讓我算一算,大概距離上次有……一兩個月了吧?你生病的時候還是我花了好大一番力氣『自我克制』才成功幫你擦乾汗換好乾淨衣服的耶。瞧我多麼君子呀。」

  「bb望……我正想問你……為什麼流汗換衣服要連……那個也換了?///////」想到下午起床發現時,想問又不敢問的窘狀,楊戩不禁紅了臉。

  「哦……你說的是……因為連內褲都濕了嘛,我怕你會冷到才幫你脫下來,除此之外我可是『什麼也沒做』喔。^^」

  「…………///////」

(END)

後記

  因為某種原因,故而萌生了修稿的念頭──主要是把當初想寫卻因章數限制而省略掉的一段添補上去(雖然寫得不是很理想 -_-;;),還有把一些小地方修過而已。至於為什麼想修……大概是希望能讓它完整一點吧。

  本來改之前我有點擔心,因為怕當初寫得太情緒化以致看改不下去。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沒我想像中嚴重;只是,不曉得這是因為原本就已經相當抑制,還是因為我至今沒什麼進步的關係……(冷汗)

  此外,似乎沒有人發現到……「分手」一文原先的設定,是「流沙.灼焰」的番外篇,就是那幾句在修改版添上的「過往七年零零碎碎發生過的(曾經有一次激烈的,兩人差點分開),如今看來已微不足道的爭吵」和「不不,記得還有一次,也是這樣;那一次讓他們兩個,感情默契好到讓人嫉妒的,差點分開──」的補完。(^^b……這個補完就讓我寫了將近兩萬字……||||||||)因為跟原文沒什麼太根本性的關聯,所以我也沒有標明;不過,兩篇倒是可以稍作參看……雖然沒有補得很細緻啦。(:p)

  也許有一天可以把這個系列全部修改一遍。(:pp)

                    by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