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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訪吸血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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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太公望與那個楊戩之間發生了什麼,那都是過去式了......一邊這麼
想,記者用手推推眼鏡,
「之後你跟他......有進一步的發展嗎?」
太公望無言的回過頭來,
「沒有。」
「真的?」
記者懷疑似的看著太公望,目光不期然的落在太公望的嘴唇上,太公望只
是微微搖頭,
「真的沒有。」
太公望再度坐回自己的位置,晚風輕輕拂動太公望的頭髮,在臉上映出一
絲一絲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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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公望睜開眼睛時,從那種痛死人的頭痛,太公望很輕易的猜到:自己又
喝醉酒了;一旁的楊戩仍兀自熟睡著,絲毫沒有因為太公望的醒來而被驚醒,
太公望順手拿起蓋在身上的薄外套要替楊戩蓋上,毫無預警的,楊戩突然跳了
起來,
「哇!!!!!!」
太公望被楊戩的動作嚇了一大跳,
「你沒事吧?」
看見手裡拿著外套的太公望,楊戩關心的問著,
「沒事也被你嚇死!」
「不好意思,對了,你的頭有沒有怎麼樣?」
「......」
太公望不安的絞著手中的外套,
「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出乎太公望意料之外的,楊戩拍拍太公望的頭,和顏悅色的說:
「不必因噎廢食,在社交圈子裡頭,喝酒是必備的技能,只是你要懂得節
制。」
太公望看著楊戩,
「你不生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好了,你先去洗個澡,我等一下幫你準備早餐。」
「......謝謝。」
太公望囁嚅著說,楊戩回過頭來,
「......不必跟我道謝,我們是同伴吧?為同伴做點事情是應該的。」
楊戩說,一面打算走出房間,
「楊戩,」
太公望叫住他,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幫我這麼多忙?」
楊戩定定的看了太公望一會兒,慢慢開口:
「或許只是覺得:跟『那個人』有關吧?」
楊戩說,臉上掛著一絲落寞的微笑,隨即轉身離開,
「跟『那個人』有關?」
太公望一時搞不懂楊戩話裡的意思,那個人?是誰?是楊戩的朋友?抑或
是......楊戩的情人?想到這裡,太公望感到一股奇妙的酸意湧上心頭,
「原來......我只是個代替品而已。」
太公望寂寞的微笑著,一邊走進浴室,浴室仍舊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大
得莫名其妙,太公望泡進熱水裡面,一邊把毛巾蓋到臉上,四周一片氤氳,
「......楊戩所愛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太公望看著天花板,眼前浮現楊戩落寞的笑臉,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看起
來玩世不恭,但是楊戩竟然會露出那種的表情,太公望第一次意識到:楊戩的
內心絕對不是外表表現出來的那樣單純,
「......好想也有這樣的人來愛我......」
太公望想,一面把臉埋進水裡。

楊戩一個人坐在起居室裡,燭光在楊戩的臉上投下絲絲陰影,楊戩只是臉
色陰沈的直視前方。想起剛剛做過的夢,楊戩慢慢閉上眼睛,

「你好差勁。」
誰?誰很差勁?楊戩看著眼前五歲的自己,
「你好差勁。」
眼前,五歲的自己正以鄙視的眼神盯著自己,
「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你害得太公望這麼痛苦。」
「我沒有。」
「你說謊。」
五歲的楊戩冷冷的說,
「因為你不快樂,因為你很寂寞,所以你把太公望變成吸血鬼,就因為你
一時高興,不是嗎?」
「我......我那是為了救他!」
楊戩辯駁著,
「說謊!」
五歲的楊戩說,
「你只是因為想救太公望而把他變成吸血鬼的嗎?」
「當然!」
楊戩理直氣壯的回答,五歲的楊戩只回以一個陰鬱的微笑,
「楊戩,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心裡在想什麼,我們大家都知道。」
「大家?除了你跟我之外還有誰?」
「還有我。」
說著,一隻手搭上五歲楊戩的肩膀,
「你是......」
「對,我是二十歲的你。」
那個楊戩說,
「楊戩,你已經腐敗了。」
「我?腐敗?」
「對,你已經腐敗了、已經墮落了。」
二十歲的楊戩說,
「你記得你最痛恨的人嗎?」
「......」
楊戩沒有回答,
「你記得他對你做過什麼事情嗎?」
二十歲的楊戩繼續追問著,
「......」
「你還記得......」
「夠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楊戩忍無可忍的打斷對方的話,
「怎麼,你怕了?」
二十歲的楊戩笑了,充滿魅惑力的笑容,
「那段記憶有如此不堪嗎?」
「不要再說了!算我求你,不要再說了!」
「你很怨恨『那個人』吧?」
「我就是為了『那個人』才變成吸血鬼的!」
楊戩恨恨的說,
「但是你知道嗎?你現在對太公望做的事情,就跟當年他對你做的事情
一模一樣。」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楊戩說,一面搖頭,
「我、我絕對不會對太公望做出那種事情......」
「會不會你心裡明白。」
二十歲的楊戩說,臉上仍舊掛著那種誘惑似的笑容,
「就如同你救他的原因只有你自己明白一樣。」
「我救他的原因......」
「只有你自己明白。」
五歲的楊戩冷冷的接口說。

楊戩睜開眼睛,我為什麼救太公望?或許不明白的,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而
已。隔著衣服,楊戩緊緊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眼前浮現一幕光景:一對夫婦跟
一個小孩站在一棟房子前面,作母親的從頸子上摘下一條項鍊掛在孩子身上:
「小戩,你要記得:你是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不論爸爸媽媽在哪裡,我
們都希望你過得幸福,知道嗎?」
「媽媽,你們要去哪裡?」
「媽媽跟爸爸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要過很久才會回來。」
「那帶小戩一起去嘛。」
楊戩撒嬌著,媽媽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
「不可以。」
「嗚......」
看著楊戩一副幾乎哭出來的臉,媽媽輕撫著楊戩的頭,
「小戩好乖,這條項鍊是爸爸媽媽給你的護身符,記得要帶在身邊。不論
小戩以後過得怎麼樣,小戩都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知不知道?」
「嗯。」
楊戩點頭,媽媽輕輕把楊戩推開,
「那小戩先到村外去等,爸爸媽媽馬上就來,知道嗎?」
「嗯。」
聽了媽媽的吩咐,楊戩立刻離開房子,
「小戩......對不起......」
媽媽的眼眶裡滿是淚水,爸爸走了過來,
「希望小戩能一個人堅強的活下去......」
說著,兩個人走進房子裡。

楊戩等了好久都沒看見爸媽過來,慢慢邁步向村子走去,只見平時對自己
一家人很不友善的村人們三三兩兩的走來:
「總算把魔女燒死了。」
「是啊,這樣的話瘟疫就會消滅了吧?」
「對啊對啊......」
楊戩走向自己的家,但是當他走近房子時,楊戩愣住了:屋子早已陷入一
片熊熊火海!
「爸爸!媽媽!」
楊戩衝了過去。但是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做什麼?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大火
燒盡一切......
「爸、媽!」
楊戩坐在地上大哭......

那天,我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因為好心的妲己收養自己,或許在這個世
界上,自己再也沒有容身之處......但是楊戩沒有想到:命運對楊戩竟是如此
的殘酷,奪去了楊戩的父母、甚至給了楊戩那麼悲慘的遭遇,讓楊戩自此再也
不信任任何人,甚至選擇變成一個吸血鬼......
結果我還是沒能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為了想報復,我忍受這許許多
多的痛苦、成為了一個吸血鬼。現在我竟然一手把另一個無辜的小孩給推入這
條不歸路,我那兒堂堂正正了?我甚至連人都不是啊!楊戩自嘲似的想著;一
手抓著十字架,耳邊似乎再度傳來太公望的哭聲,
「我該怎麼辦?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爸......媽......」
楊戩喃喃自語著,一旁突然傳來腳步聲,楊戩迅速坐回椅子上,
「你洗好啦?」
楊戩從容的開口,太公望點頭,
「不好意思,每次都給你添麻煩。」
「沒關係。」
楊戩一派輕鬆自在的說,
「那個......」
太公望有點不安的開口了,
「有關你剛剛說過的『那個人』......」
「那個啊?」
楊戩輕鬆的笑了,
「那是我胡謅的啦,不要理我。」
但是太公望仍舊敏感的察覺到:楊戩的微笑裡似乎宿著一絲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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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
記者抬起頭來,
「是你剛剛拿出來的那個嗎?」
「是的。」
「是他送給你的嗎?」
記者問著,太公望把項鍊摘了下來,在手上把玩著,
「這是他的護身符,是他媽媽送給他的。」
太公望說,十字架在燈泡照射下映出絢麗的銀色流光,
「記者先生,你的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呢?」
太公望丟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
「我?」
記者聳聳肩,
「我不知道,我是個孤兒。」
「......對不起。」
太公望說,記者笑了笑,
「你不必在意。」
「是嗎?」
太公望露齒一笑,記者竟看得呆了,
「......我們還是繼續吧。」
記者說,太公望無言的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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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嚴寒的冬天到了,對年紀尚小的太公望而言,早上(對吸血鬼而
言,對我們而言就是半夜。)起床變成一種酷刑,這天早上,太公望昏昏沈沈
的醒了過來,
「咦?楊戩?你在哪裡?」
太公望出聲喊著,一面穿上最厚的衣服走到起居室,起居室冷冷清清,平
時楊戩常坐的椅子上留了張字條:

『我有事情出去一趟,很快回來。外面很冷,不要隨便亂跑!』

「楊戩出門了?」
太公望一面抱怨一面坐了下來,
「真是......事先都沒先跟我說一聲!」
發牢騷歸發牢騷,太公望還是走向書櫥抽出一本書來看,
十分鐘......
二十分鐘......
三十分鐘......
四十分鐘後,太公望放棄似的合起手上的書,
「好無聊......」
太公望不怎麼紳士的把腳翹到椅子上,平時習慣於楊戩的陪伴,自然而然
的把楊戩的存在當成理所當然;等到楊戩不在,太公望根本不知道要怎麼打發
時間,
「......對了!現在還早,不如回家去一趟吧!」
太公望想,一面直接就要付諸行動;但是,如果村人看見一個已經死掉的
人回村子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幾經思索,太公望決定展現這段時間上課的成
果,
「變化!」
瞬間,太公望變成了楊戩的樣子,
「這樣就行了吧?」
太公望想著,隨即步出家門。

走過曾經非常熟悉的道路,之前燒毀的房子已經重建好了,太公望只敢站
在後門遠遠的看著自己的家,家人仍舊像以前一樣圍坐在桌子旁邊,爸爸跟以
前一樣酒瓶不離手、弟弟妹妹一樣是那麼吵鬧、媽媽依然是那麼忙碌。但是眼
尖的太公望發現:家人的生活似乎好轉了不少。光看這棟小木屋,又整潔又堅
固,跟以前那個動不動就會漏水、出現破洞的房子差太多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太公望已經開始感到腳麻的時候,媽媽端著盤子走到後
門這裡來了,太公望反射式的要躲起來,媽媽卻已經朝這裡走了過來,
「你不是太公望的朋友楊戩嗎?請進。」
媽媽認識楊戩?太公望嚇了一跳,但是太公望的媽媽並沒有察覺異狀,只
是逕自招呼太公望進去,
「托您的福,我們現在的生活過得好多了......」
「哪裡......」
太公望只能含糊其詞,
「那時候真多虧了您出了那麼多心力,我們才能把太公望跟他妹妹的喪事
辦好、還蓋了這棟小木屋棲身......」
「不,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您不曉得,若不是您的幫忙,我們連墓園都找不到,更何況您還借我們
那麼多錢來修理房子......」
聽到這裡,太公望已經大約知道個梗概:當初楊戩應該是以「太公望的朋
友」的名義一手攬下了太公望的喪事,這樣才能不引起任何人懷疑的把太公望
的「遺體」帶走吧?但是,楊戩為什麼要借錢給爸爸媽媽?一旁,太公望的媽
媽用圍裙輕拭眼角,
「不過您還真是有心,今天是小望的生日呢......」
對喔,今天是我的生日呢。經媽媽這麼一說,太公望才想了起來,
「太公望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記得了......」
「說起來小望也真是可憐,他真的很乖,可是我這個作媽媽的什麼都不能
給他,竟然還要他出去放羊維持家計......」
「太公望從來沒有埋怨過。」
「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埋怨過我才會這麼難過,而且那麼乖的孩子竟然只
活了十幾年......」
「他......」
太公望安慰媽媽,
「他一定過得很好吧?在天堂......」
「......」

見過了媽媽、跟媽媽分享了許多有關『太公望』的點滴之後,太公望告別
媽媽、獨自走向回程的路,雪花片片從天上飄落,太公望的雙腳已經幾乎失去
知覺;不知何時,太公望已經變回原本的模樣,但是太公望絲毫沒有察覺到,
只是一個勁的朝家裡走著。走近大門,裡頭的燈亮著,是誰啊?是小偷嗎?太
公望用盡最後一絲力量穿牆而過,
「我回來了......」
說著,太公望向前倒下,但是迎接太公望的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
一個人?
「你啊!我叫你不要隨便出門!你就是不聽,你看,穿得這麼少出門,全
身都冰冰冷冷的。」
楊戩說,一面扶起太公望,
「你回來啦?」
太公望想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楊戩扶著太公望坐下,隨即把毛毯蓋
在太公望身上,
「我先出去,你自己有力氣換衣服吧?快點把濕掉的衣服換下來。」
楊戩說,太公望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謝謝。」
「謝什麼?我不是說過嗎?我們是同伴,同伴本來就要互相幫助。」
「我不是指這個。」
太公望說,一時,四周一片尷尬的沈默,
「你知道了?」
楊戩問,太公望點點頭,
「為什麼要借錢給我家的人?我欠你的人情已經夠多了......」
「沒有為什麼,就當是我害死他們兒子的補償吧。」
楊戩背向太公望說,一面打開大門,
「快點換衣服吧,我先出去了。」
「等一下,」
太公望叫住楊戩,
「這件大衣不是我的。」
「那是我要送你的東西。」
「為什麼要送我東西?」
「今天是你生日吧?生日快樂。」
「......你今天特地冒著大風雪出門的原因就是為了這個?」
「......你還是快點換衣服吧。」
楊戩說,一邊走了出去;太公望抱緊大衣,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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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生日。」
太公望說,眼睛盯著燈泡看,
「為什麼?因為收到那個楊戩送你的禮物嗎?」
「不,」
太公望微笑了,
「那是為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
太公望說,記者靜靜的盯著太公望看,
「你很愛他,不是嗎?」
記者凝視著太公望的臉說,不知道為什麼,剛剛仍然一臉稚氣的太公望突
然出現了大人般成熟的表情,
「是的,我愛他。」
太公望回答的很乾淨俐落,
「即使他現在不在我身邊,我還是一樣喜歡他。」
「你不會忘記他嗎?」
記者不死心的追問著,這種天長地久的愛情神話應該早就不存在了吧?而
且還是存在在兩個男性吸血鬼的身上,更令記者覺得不可思議,
「不會,」
太公望斬釘截鐵的說,
「我絕對不會忘記他。即使有些記憶會變淡,卻永遠不會遺忘。不論我身
在何方、過了多久,他始終都在我心裡頭最美好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的
話,你會怎麼樣?」
「去找他。」
太公望說,
「一直......不,是永遠的、一直到我死去為止,我都會找下去。」
「真令人羨慕,我也希望有這樣的愛情:能有一個在我有生之年傾盡全心
全意愛我的人......」
「記者先生,」
太公望微微笑了,
「你有一點說錯了。」
「哪一點?」
「我不會在他有生之年愛他。」
「咦?」
「我會在我有生之年愛他。」
太公望說,一邊拿起懷錶,
「記者先生,你還想繼續聽下去嗎?」
「繼續聽下去?」
還沒從剛剛的打擊恢復過來的記者問,
「是的。接下來的故事就不像剛剛那麼美好了,或許會讓你對『人類』這
種生物徹底的感到幻滅也說不定......所以我必須先徵詢你的意見。」
「......什麼意思?」
太公望看看懷錶,
「現在是十一點,我給你十分鐘考慮,希望你在十一點十分之前給我一個
明確的答案:要繼續聽下去、還是就此打住。」
說著,太公望走向窗邊,窗外的夜色把太公望的臉襯得格外白皙。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