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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歌 《下》

※ ※ ※ ※ ※ ※ ※


〈落筆〉

幾乎不曾給過信。通稱情書的那種。

但楊戩提筆為他寫的紙張,全部從抽屜翻出來罷,算算倒是不少。他解釋著,用文字的觸感來表達一些東西,有時候比說容易。﹝像是有些肉麻的話嗎?這種東西他是不記得他有親自講過。﹞

有一次,早晨在學校碰見的時候,楊戩笑吟吟的塞給他一個米白信封,他隨便放進口袋,然後因為氣喘的關係,才第二節上課就有機會在保健中心,擺個比坐在座位上舒適的姿勢拆來讀。

──我不知道夠不夠資格算是愛。所以,還是說喜歡,比較保險吧。

上面寫了一堆讓他有看沒有懂的內容,在最後才用那句難得的白話做結。

他仔細的,一行一行一字一字讀完了。

床邊掛著幾層淺綠色的布帳,近近遠遠,隔成一個小小的空間,望去飛揚的白窗簾,看到暗色的樹葉在沙沙擺動。外頭無聲,應該沒有其他學生在,護士想必正閱讀那些疊的言情小說,陷入一種奇妙的寧靜,混雜著附近,或者樓上樓下的各班講課聲。

坐在鋪著厚床墊和白薄被的鐵架床上,他靜靜的收起信,塞回封套,然後想那個句子。

那是楊戩第一次寫信給他,後來形成了一種習慣。

※ ※ ※

說起來,他的身體還算正常,但患有遺傳性氣喘。

很普遍的一種病,尤其在都市,他當然也是那「普遍」群裡的一分子。平常是無大礙的,就是身邊的人要隨時注意狀況,萬一個不對勁,馬上就是藥用吸劑上場;他知道有些病人很能夠忍,即使發作也可以立刻強迫回復。但他不行,加上本身個性有點懶,偶爾情形重了,堅持要安靜的休息幾節課。

那一陣子,發作頻率是高了許些,成天在保健中心的那張床歇著,彷彿那個小地方已經成為他的專屬。

他是從來不搭學校伙食的,因為並不划算。從小學,國中到高中,無論哪個階段,總和學校的護士小姐混得熟,常常到了中午,護士會幫他再訂一個便當,或者家裡帶來的麵食,然後他就留在保健中心吃飯。

那幾天天氣大晴,陽光照進來刺眼得很,他就著國文和公民課本做墊,在膝上寫回信給楊戩。樣式簡單的床頭櫃放一個還沒吃完的排骨便當,聽到外面護士小姐的笑聲和電視聲,他低頭寫幾句,撐住筆桿想了想,再繼續寫,斷斷續續的沙沙聲就一直斷斷續續從紙上傳來。

修的修,改的改,那陣子寫的成品總共只有兩張信紙,卻足足用掉半隻黑色中性筆的墨水,還有一個店家贈送的廉價立可帶。

※ ※ ※

看看楊戩的信,他不禁為自己的國文程度感到羞愧。而為了寫出一封像樣的情書,甚至向姊姊借了好厚一疊的書。

舉凡小說、通俗文學到心理研究都有,連自己也不知道如此囫圇吞棗到底有何效用;和護士小姐溝通一下,也順利得到十餘本的言情小說參考。那幾次在保健中心渡過的時間,他看書看得頭痛眼昏花,滿腦子充斥著專門領域的難解名詞和肥皂愛情劇的天勾地動雷火。

另一方面,楊戩知道了他的狀況,於是暫停中午的練琴,利用午休時間陪他。而每天,他總算準了鐘聲響後的大約多久,會是他來的時間,預先把紙筆通通塞到枕頭下藏著──直到那隻中性筆的墨水耗得也差不多了,才終於交出一份像樣的成績單。

※ ※ ※

他忘記楊戩對那封信的評價了。

不過印象中,好像收到的當事人,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只差沒有抓起他的手來吻。

那是他寫的唯一一封情書。看起來,好像在對方心裡還算是件大事吧?

※ ※ ※

〈花漾〉

像大多數情人一樣﹝雖然他不知道他們算不算是﹞,楊戩送過他花。──正確的說,是一盆會開花的植物。

──這是什麼東西?

──風信子,快開花了。

──不不不…我不養盆栽,要養你自己養。

──為什麼?

──澆水照顧都很麻煩,只要帶進我房間的植物,很少活過十天半月的。

楊戩抿著嘴,忍俊不住的笑了。

──好誇張啊。

──對啦,就是這麼誇張,不然你要怎樣?﹝是很誇張,他連仙人掌都能養死。﹞

──可是這種花很好養,你試試看,不行就換我接手。

──而且開出來的花,顏色很美噢。

※ ※ ※

他想他還是不懂得拒絕他,從以前開始。

所以房間忽然多了盆綠葉植物,非常之稀有。他每天回到家,沒有事,就是盯著那盆風信子死看,好像眼光一離開,它立刻會在瞬間枯萎似的。

結果它倒挺爭氣,沒有在十天半月的詛咒下早夭,多活了兩星期吧,也是差不多奄奄一息了。

第二天用塑膠袋帶著風信子到學校,以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表情還回去,楊戩苦笑著,回去寫了一張條子給他,叮囑要讀熟。上面寫的都是種植植物的主要注意事項,等過了幾天,那盆「會開花的草」又恢復生機之後,再把盆栽塞進他手中。

──你再看看吧,過兩天,兩天就好…真的不行,我也沒辦法了。

※ ※ ※

兩天,真的只有兩天──風信子開花了,準時得很。

早晨醒來,揉著惺忪的眼,就忽然看見了床頭的那盆植物,神氣的吐著紫色花對他炫耀。

看著尖尖的葉片和花朵挺拔立著,那樣昂然,他差點被嚇得輕呼出聲。

※ ※ ※

說起那件事,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不覺就笑了起來。

原來楊戩算準了時間,特地和老闆要求花苞成熟的,就是想要他看到那個顏色。而他也沒有說,自從第一朵花凋後,母親就擅自把它送給姊姊,現在不知被擺在哪了。

反正那些,對當時來說都不重要。

﹝之後聽說那盆風信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幸好轉手到了別人那邊,聽說它待在姊姊家新蓋的小溫室裡,活的很是舒適。﹞

※ ※ ※

〈夏雪〉

他們間曾經流行背一些有的沒的,有次背到忘記從哪本小說上看來的,「夏雨雪,冬雷陣陣」。

──什麼怪現象啊?

他乍看句子就笑了,還笑的滿是誇張。

──「雷打冬,十個牛欄九個空」。如果發生了,那才叫可怕呢。

楊戩只評了那麼一句,卻也輕輕的偷笑著。

──啊,你剛說的那個,哪裡的諺語來著?沒聽過,還挺有趣的。

──大陸那邊。嗯,山東還是哪裡…反正是很久以前聽到的,通通忘記了。

──意思就是冬天雖冷,但打雷就更冷的不得了,從前人家養牛的,只要冬天打雷了,欄裡的牛十之八九都會凍斃。

──哦,我倒不知道,什麼雷打冬的,瞧都沒瞧過。

他停了一下,又接下去。──不過光用聽的,就很冷啦。

──我想也是。

※ ※ ※

冬天常握著楊戩的手,幫他取暖。因為老是懷疑在那種溫度下,就連哪天血管裡跑著的液體忽然冷了下來,也絕對不是怪事。

楊戩的體溫不高,這點在春天夏天,甚至秋天都不明顯。但一到了冬季,原形畢露,只見手足冰到什麼似的,光是摸著都會想人打寒噤。

──我猜你八成心臟功能不大強。

──好像是的。

──對嘛,我就說,手冷成這樣子的人,心臟哪可能強壯到哪去。

──呵,聽你說的理所當然。

──當然囉,心臟要是夠強,血液流動得快,哪有時間讓你冷。

──我也不想冷呀,不過冷的時間太久,也就有點習慣。

──自虐傾向。

楊戩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 ※ ※

──欸,你想想看,是不是說脂肪變多以後,身體也會暖和一點?

被質問者搖了搖頭。──誰管他,話先說在前頭,你不能試著讓我變胖。

──為什麼?你本來就有點太瘦嘛。

──不要,當胖子有很多後遺症。舉凡美觀,健康,種種皆是。啊,還有…﹝他一直懷疑他真正注意的是「美觀」﹞

──喂喂,STOP,又沒人叫你吃成胖子。

──難不成你叫我減肥來著了?

──那倒不是…我是說,只要「稍微」增加個幾公斤重量,就夠啦。

──免了,我現在的體重剛好。

──你這樣叫剛好?我看是偏瘦。

發現被勸誘者一臉無動於衷的樣子,只能掏出剛好帶在身上的電子辭典,直接用一項附加功能當場算來看。

──喏,看好囉,現在輸入你的身高,一七四。然後是體重,五十六對吧?

看楊戩點點頭,他按下輸入鍵。小螢幕閃了一下,出現相關資料,「您的體型偏瘦,請加強營養」。

──…這台電子辭典有問題。

──什麼有問題,才買進幾個月的新機種哩!是你有問題啦,連電腦都說標準是六十四了。

──等等,讓我看一下。

見楊戩不甘心的接了過去,按了下捲鍵,赫然又跳出一個正常體重範圍,57.9-70.8。

──怎麼樣?反正離標準差只有一點九,別那麼斤斤計較。

…到底是誰斤斤計較?

※ ※ ※

連接著一個下午,還是不太死心,很有毅力的試圖說服他。楊戩大概是被唸煩了,隔天帶了一張薄薄的電腦A4紙丟過去。

上面印一個被經過特殊處理的「胖子楊戩」。

他看著原本修長的身軀,一下子被拉成矮胖樣,像個冬瓜似的,令人不禁發噱。

──於是從那天起,再也沒找楊戩談過這個話題。

※ ※ ※

〈鬧氣〉

相處了足足兩年,他們當然是吵過架的。最嚴重的一次,起因是他自己。

是聞仲對他那個好友有追求意思的時候﹝其實以時下年輕學生的熱情舉動來比,不太算追求﹞,當時,普賢對此仰慕者並無非常好感。──我們只是偶然認識,喝過幾次咖啡,甚至連朋友都稱不上。

當事人這樣的向他坦白。但另一方面,聞仲也算很有毅力,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月﹝按照以往的紀錄,沒有人能撐過半月﹞,直到普賢受不了為止。於是兩個人的商議之後,決定來製造假象混亂他人想法。

他開始在所有聞仲可能出現的場合,裝成一個還算秀氣的女孩,特意和普賢親熱,幾乎所有課餘時間都砸在那個計劃上面。而那個計劃,從頭到尾,楊戩全然不知情。

※ ※ ※

普賢大他六歲,當他和楊戩還在就讀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剛開始他的工作,長篇推理小說作者。

約莫是計劃開始的一個星期,楊戩才隱然感覺有什麼不對勁,後來發現他下課後,就是耗在普賢家,總到了晚上九點十點才被普賢送著回去。

有一次,就是那麼該死的一次﹝或許不該這樣稱呼?﹞,像狗血連續劇那般的劇情,正式在他身上重演。

聞仲竟然找上門來。

他正在書房裡開著他的打稿用電腦,玩和同學借的新遊戲光碟,聽到玄關那有些不對勁,才匆忙存了檔,戴上先前準備的假髮,偷偷溜出來看。

普賢站在門邊,整個笑容都黯淡下來。──我不記得我做過什麼,使你非得來打亂我的生活步調才行。

──兩回事,我是替你的編輯帶這東西來的。

他看著聞仲手上的牛皮公文袋,想起普賢前幾天打電話給編輯過,說是拜託找幾個資料,也預訂是那天送來。只是不曉得聞仲用了什麼方法,也和出版社搭上邊了。

這麼一搞,原本就絕對不愉快又被佔了一點點上風的普賢,看起來氣勢更是薄弱了。接到普賢的暗示眼光,知道該是採取些什麼行動的時候。

其實他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好,只能想些情人間該有的對話,直接套出來。果然過了半晌,聞仲的臉色也開始有點難看了。

不識相的傢伙終於要走了,在那之前,為了加深印象,普賢還吻了一下他的臉頰,故意給聞仲看的。

然而楊戩也看到了,在門剛開啟的電梯裡。

※ ※ ※

他把實情告訴楊戩,沒有用。唯一的改變是,生氣的目標被轉移到「隱瞞」這個重點上來。

──為什麼不事先說?

這樣想,其實也對,他現在才來的說明,的確很像是放馬後炮。但連事實的說了,他不接受,又能夠如何呢?

楊戩乾脆避開所有會和他見面的機會。中午不在音樂教室練琴,下課到他班上總是不見人影。偶爾課間時候,要去保健中心休息,繞路經過他班上,終於看到本人正在座位上,但就坐在窗邊的楊戩,甚至對輕敲窗戶的他視而不見。

──導火線的普賢後來知道這件事了,還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挽救方法。

※ ※ ※

在事情結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原來普賢聯絡到他遠在國外的哥哥伏羲。

他們只相差兩歲,除了伏羲比他高幾公分,兩人看起來是幾乎和雙胞胎沒兩樣的。不是沒想過這個方法,只是他在的地方太遠,執行起來太不方便。

不過那時候,很巧的伏羲正要回國一趟,就順便幫了他那麼一個大忙。

※ ※ ※

其實他們兄弟的聲音不盡相同,明顯到一聽就知──但沒什麼大礙。因為那天,被看到之時,只有側臉,剛好沒開口說話,而且萬幸的之前並沒和楊戩說過他的家人。

普賢找來他那天穿的衣服,還有假髮,讓伏羲穿戴上,然後帶去見楊戩。

※ ※ ※

好像普賢是這麼解釋的,說什麼「其實之前他們正在交往,然而伏羲已經訂婚,所以見面只能由弟弟陪出門來掩護,事發那天小望正在房間看書」云云。

﹝當然,在那番對他和伏羲來說都很可笑的謊言之中,伏羲依然是他的家人,只不過從哥哥變成了姊姊。﹞

結果楊戩問了兩個重心問題。其一:為什麼晚上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不見伏羲?

──呃,晚上…我都在那過夜。

也虧得伏羲講的出這種話來。聽普賢說,當時他簡直忍笑忍到肚子痛。

其二:他之前說的「事實」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他體貼姊姊,怕被家人發現會有後遺症…你知道的,我和他們家向來很熟,發生這種事可不堪設想。小望其實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呵。

﹝其實他事後聽伏羲轉述給他的這番話後,才真正是笑到眼淚猛流──普賢,和伏羲,發生什麼事?真是有趣的聯想!﹞

※ ※ ※

冷戰終於結束,因為楊戩居然信了普賢的話;而那些謊言在他聽來,其實是破綻百出。

不過他也因此知道「有時適當的謊話比真話來得好」,後來用在某些另人討厭的人際交往上,其效果還是不錯的。

﹝後來普賢和聞仲的事是怎麼解決的?別人之間的私密事,他怎麼會曉得呢。只記得,好像在事情結束後,他曾經對普賢發出狠話,叫他在一個月裡要把那件事解決乾淨。──結果雖然不是一個月,但三個月後,就演變成至今的局面了。﹞

※ ※ ※

〈音轉〉

他唱完了一首曲子,發現聞仲在後面聽著。

「我不知道你會唱歌。」

「我也不知道我會,是以前楊戩唱過的,搞不好背錯了詞。」他聳聳肩,「聽得懂我在唱什麼嗎?」

「應該吧,不過什麼shenandoah,就那個字聽不懂。人名嗎?」聞仲遞給他一雙筷子,一碗冒著煙的泡麵。「吃吧,午餐就這樣了。」

「謝謝。」他小心的接過泡麵,放在一塊扁平的石頭上。「剛剛說的那個字呀,好像是人名又好像是什麼地名…反正都差不多。」

「對了,你自己的份呢?」

「之前你在午睡的時候,先吃了。」

※ ※ ※

音樂是活的,自喉嚨裡唱出來的音,更是明亮。──人聲是最好的樂器,楊戩這麼說過。

人的聲音,竟可以在訓練之下,唱出如此緊密相扣、不同風格的歌,其實是挺不可思議的。搬進山裡後,有時普賢借他的書看完了,沒事可做,偶爾會唱上幾首曲子打發時間。

但是最近唱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他感覺到,氣喘發作的頻率開始提高;想要藉此轉移一下對身體病痛的注意力,如此而已。已經有幾年不曾這樣了,最近一次,楊戩還沒出國,他常常往學校保健中心跑的那時。

他並不怕發作,就是發作了,也不至於致人死地。怕的不是發作本身,而是情況嚴重時,可能會被強制送到醫院修養。

那麼「三年」,就不能確實達成了──

自己說過的,一天都不會離開。

※ ※ ※

他拎著一袋能用熱水沖泡的速食,走出便利商店門口,用手機撥號。

超商的位置已經非常接近山腳,大約走十五分鐘就能看見馬路,進入手機的訊號網範圍內。不過離普賢租的屋子,下山後還要二十分鐘的車程,所以他為了節省時間,直接用電話聯絡就好。

「喂,是我…」

「沒有,還不到那種地步,你先不用趕來沒關係。剛剛,我和太公望說食物不夠,下來買些東西,才能打電話給你…盡量長話短說,我不太放心讓他一個人待著…」

「…雖然現在狀況還算穩定,但他的氣喘,近來有點嚴重…用藥用的很凶,這幾天你抽個時間,再帶幾罐吸劑來吧。」

※ ※ ※

在聞仲下山後沒多久,他開始感到微微的不妙。

※ ※ ※

〈倒數〉

普賢拿過新藥來了,但因為工作的關係,並沒有待很久,臨走前囑咐他一定要注意身體。

過兩個星期,情況並沒有好轉很多。一天半夜,他忽然驚醒,坐起身子就是猛咳嗽。

聞仲被他的聲音吵醒。直到他喘著氣,暫時沒再咳的時候,才遞過一罐藥劑,靜靜的開口。

「你該去給醫生看看,真的。」

──他接過藥,但依然沒有下山。

※ ※ ※

「你知道你等了多久嗎?」

他半躺在樹屋的床墊上看書,沒有開口,只是輕輕搖頭。

「普賢幫你做過記錄,兩年十一月二十天。不要再等了,你知道發作並不是想拖就拖…」

「…哦,只剩十天了。」

聞仲沉著聲,「只剩十天,楊戩不會來的。」

「我知道。」

「可是必須堅持到最後一天,才算完成諾言。」

※ ※ ※

他在倒數。

等第九天的深夜,時針停在十二,秒針和分針也落到那個點的時候,他就可以離開。

把關於楊戩的回憶丟在山裡,就可以回到都市,一身坦蕩的。

※ ※ ※

結果他沒能守那到第九天的夜。

第七天的早晨。發作,暈厥,直接被送往醫院。

※ ※ ※

〈清歌〉

最終,還是遺忘三天。

※ ※ ※

普賢破壞了他們「不干涉」的約定,擅自撥了國際長途。楊戩搭上飛機,在倒數當天回來了。

但他沒有醒。

※ ※ ※

在昏迷之中,他有時候也會醒來一會。最後一次的朦朧醒來時,楊戩好像坐在床邊。

看起來,三年,並沒有讓他改變很多,他依舊留著一頭長髮,保持相同的長度。但是臉色有點蒼白。

楊戩閉著眼,靜靜的流淚,沒有出聲。

一切的景物都非常模糊。他只能看著他,而楊戩卻沒發現。他勉強的聽,勉強的看,卻無力開口。

※ ※ ※

事後,聽照顧他的護士說,他從被送進來那天,就一直斷斷續續的昏迷著,足足到第四天才真正清醒過來。

也就是結束三年的第二天。床頭普賢擺的電子鐘,上面顯示著日期。

他睜開眼,可以確定看到了楊戩。虛弱的笑起來。

「三年期滿,你毀約了。」

楊戩聽到他的聲音,先是被驚住,然後抬起頭。看到他,好像又開始想哭。

「他昨天中午回來的,兩點半左右看到你,沒有毀約。」普賢就坐在旁邊,話聲也是有些哽咽的。「下次再搞這種東西,傷壞身體,我可沒辦法救你了…」

「救我的是醫生,不是你。」他笑著,從床的圍欄間握住普賢的手,觸碰到幾滴落下來的淚水。

「死都不上醫院,虧你還敢說是醫生救你的?醫生說,這次發作,和氣候有很大關係──山上天冷,叫你多注意點身體,就是不聽。要不是聞仲他在,就被凍死在上頭都沒人知道呢!」

講到發作的原因,普賢忍不住唸他幾句,待再罵下去之時,看到旁邊一言不發的人,霎時停了嘴。

「喏,不說了,要唸讓他唸吧…我去外面繞繞,兩小時後回來。」

等普賢帶上門,病房瞬間無聲的時候,他只是直直看著楊戩。

「我知道你還是犯規了。如果不是普賢通知,你不會甘心這麼早回來的…」

發生這種事,普賢不可能什麼都不說。

「是的,我很慚愧…本來想等下個月,一切都結束的時候,才預定回來。」楊戩什麼都沒有大改變,就是聲音聽起來好疲憊。「因為只有一個月,想必你的行蹤不大難查。」

「一切都結束…你成功了?」

「應該算是。」

他忽然發現床頭有一盆小植物,是被送到姊姊家的風信子。「…如果沒發生這種事,如果到時你才想查我的行蹤。如果查不到呢?」

「一直到我年輕,沒有變心的時候為止,繼續下去。」

說著他曾經說過的話,不禁笑了。「但是,你也並非全然遵守諾言,在倒數第三天的時候下山。對不?沒有做到一天都不離開。」

「是啊,所以?」

「所以我們互相抵銷,好嗎?」

他看著他凌亂的髮,輕輕閉上眼睛。「你說什麼,就算什麼好了。」

「現在我想休息,好好的睡一覺。講幾個這些年來的什麼故事吧?」

「當然。」

楊戩笑起來,「不過在那之前,介意我先唱幾首歌嗎?」

他怔了一下,又隨即長長舒口氣。

「…那就隨便你囉…」

※ ※ ※

──剛開始,也是想藉著出國,來忘記你的。

──風信子的意義,原本就是「道德」。那是我的生日花,含有嚴重潔癖的意思…

──然後呢?你這個極度潔癖的人,怎麼又回來了?

──因為你非常乾淨,就各方面來說。

──而且我想通了,一件沒有妨礙到任何人的事情,並不能稱之為不道德。是嗎?

──老話一句。你說什麼,就算什麼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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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後記 by某晴>


送給翎殿的生日禮,題目也是麻煩人家取的...

﹝翎殿>>
很高興作品受到喜愛...//
信暫沒時間回,我想,在這裡說就可以了。謝謝。^^;;
以及感謝命名!^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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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復歌 《下》 by翎>


謝謝晴晴殿的生日禮物。^^/////

小說裡有晴殿一貫清爽乾淨的風格。而在這篇小說裡,對比著太公望和楊戩的性格--同樣對一份感情認真,在關鍵之處,兩人的態度卻大相逕庭。

「──當然不止。但就算我再問,也得不到什麼。對吧?」

──哎,亂七八糟想個什麼勁呢。你依然照你的計劃行事啊,我等我的,你做你的,不要因此縮短時間,減少效率。

他知道有些病人很能夠忍,即使發作也可以立刻強迫回復。但他不行,加上本身個性有點懶,偶爾情形重了,堅持要安靜的休息幾節課。

他想他還是不懂得拒絕他,從以前開始。

不過他也因此知道「有時適當的謊話比真話來得好」

「你說什麼,就算什麼好了。」

「…那就隨便你囉…」

──老話一句。你說什麼,就算什麼吧。

望原本的性格就是這樣,慵懶、自然、放任。從這些對話裡就看得出來,所以,就算無法拒絕,他也養不活風信子(道德的象徵),像風信子那麼嬌貴、需要盡力維持的花,在慵懶放任之下當然要枯萎凋零了。(基本上,我覺得像盆栽之類的,不是真正自然的花木)但在認識楊戩之後,望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自己的步調。寫情書、說謊,以及守著那個看似自然,實則堅持甚深的「三年之約」。

楊戩卻不一樣的性格內斂。因為過去的意外,所以封閉自己不肯唱歌;

──我很喜歡你。可是,我依然沒有辦法為你唱歌。真的。

──怎麼樣?反正離標準差只有一點九,別那麼斤斤計較。

冷戰終於結束,因為楊戩居然信了普賢的話;而那些謊言在他聽來,其實是破綻百出。

而到了後來,才揭開了風信子蘊藏的秘密--道德。也因此才知道,原來楊戩在心裡一直在乎著同性戀的道德問題--一個小望心中似乎從來不曾擱著的問題。

但在最後,楊戩還是回來了。兩不相欠。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緩慢的改變,所以在看到楊戩說:「不過在那之前,介意我先唱幾首歌嗎?」(這是本文為什麼被不才的我取名為『復歌』的原因)的時候,心裡會覺得感動的原因吧。

一篇在情感流動中真實而溫柔的小說。^^

(啊,我果然太囉嗦了,這又不是在上小說課,還分析咧……||||||不過,我倒是很好奇那張『胖子楊戩』是怎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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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復歌 《下》 by某晴>


謝謝翎殿的回文。
但是,該怎麼回覆呢?:P

當初打字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計劃,純粹是設計成一個「禮物」的構想。
因為考試將近,書也唸沒幾頁,希望能在三天內結束,以及「標準的短文」﹝也就是不會讓人有膨脹篇數慾望的東西﹞:取題材的時候,只往結構簡單,由許多小碎片拼湊的方向去想。

許多小碎片...
以前﹝←什麼時候的以前?﹞使過這種手法,好修好增好剪,對它印象相當不錯。所以就用了...

嗯...
關於分析,不知道怎麼回覆...^^;;﹝抱歉...>_<﹞

楊戩的改變有點緩慢,不過終究是受到了影響。變得多少帶點...該用什麼形容詞?──在末尾的一段,他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一件沒有妨礙到任何人的事,並不能稱之為不道德」...事實上,我並不完全信任這種想法。如果照這樣解釋的話,那麼很多現在社會不認可的、大多數人也不認可的事,都能視之為正常了。像自殺,一個結束自己生命的人,理應是沒有妨礙到任何事的運作,社會結構不會因為他一個人而垮下──但並不代表,這對所有的人,包括他的親友而言,只是一件「沒有妨礙到任何人」的事。至少,因為他,許多人浪費了許多許多哭泣和感傷的時間。

﹝啊啊...
開始脫離「道德」的範疇了...亂七八糟...﹞

我怎麼會打出和自己想法不完全相符的句子呢...?﹝只因為小說效果嗎?bb﹞
...總之,不論個人立場的話,那句話的確有很大漏洞的,從哪方面去看都是。

再來是風信子...

原本預定把這個印象刻畫得鮮明一點,但到最後,自己又重頭看一遍,發現連成功的邊都沾不著...老實說,那才是主題──雖然整篇文看下來,絲毫沒有這樣的影子。

﹝胖子楊戩啊...呃,嗯,我也很好奇...b﹞


11.12的代表花,剛好和「道德」巧合的相遇了^^
所以才會產生那段情節...﹝笑﹞

﹝道德,潔癖。
嗯...似乎和印象中的翎殿滿符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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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復歌 《下》 by翎>


> 關於分析,不知道怎麼回覆...^^;;﹝抱歉...>_<﹞

  不知道怎麼回也沒關係,那本來就是我自己自由心解。^^b

> 「一件沒有妨礙到任何人的事,並不能稱之為不道德」...

  其實楊戩這麼說的時候,我也不相信這種說法能夠支持多久。因為人本來就是常常為了一些事,給自己的行為作解釋的。可是能夠解釋得通,能夠說服自己想開,就是一件好事。因為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到哪裡都說得通」的方式。光是道德,儒家,道家的說法和解釋就完全不一樣,甚至連孔子或孟子都不太相同。那,我們要拿哪一種道德當依歸?

  當然不是說可以自我解釋就行了。不過,就這篇小說來看,能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和決心面對現實,就是一件可喜的事,不是嗎?^^

> ﹝道德,潔癖。
嗯...似乎和印象中的翎殿滿符合的...:)﹞ 

  呃……這是什麼意思?bbb
(我到底給別人什麼印象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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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想,無聊的感想 by螢>

嗯…這次很難得的,悠閒的看完了這篇文。

(每次蟲看文都不知在趕什麼似的…老是不耐的把滑鼠拉到最底,看最後一句話←當然是看不懂。或是作者後記。)

嗯…蟲的感想是:

「這是一篇非常難得的,讓蟲不會感到無聊、不會產生讓滑鼠滑到最底慾望的一篇文。」

☆嗯…這是晴殿的生日文啊…^^b

真是太…小蟲子該怎麼辦呢…?自形慚檅中…^^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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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想,無聊的感想 by某晴>


...原來蟲殿有這樣的習慣...b
怎麼說呢?感覺有點...不能適應。﹝汗﹞

嗯...總之,很高興蟲殿這次沒有產生習慣動作。^^
算是滿大的鼓勵吧^^

﹝啊...後面說的是什麼話?|||
大家都在期待蟲殿的作品呢^^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