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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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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翹首〉

水花濺著,噴在微溼的襯衫上。

手邊一張攤開的巾子,聞仲坐在岩石上,靜靜看他在瀑布旁,打著赤膊沖涼。他方才又問他一遍那個老問題了。

「說過很多遍啦,我只是在等人…」

──斷斷續續的問了兩年多,始終都是這個答案:他以為他除了等人,應該還有其他目地的。

一個山谷,白練橫飛,以及具有一切世外桃源的條件。高度說高是不太高,深就深著,簡直緲無人煙。鳥語花香吧,連動物都不懂得畏懼生人。

而他會上來,陪這個過原始生活的人﹝住在這樣的山裡,連那間小到可憐的木屋都是用木樁打好架子,直接蓋在樹間,不叫原始生活叫什麼?﹞,起因是另一個第三者:他去年認識普賢,便跟著固定每星期上山一次,他不大懂得與人談天,大多時候是談論社會現況的。

聞仲遞過那條曬乾的巾子,見他暫時沒有收下的意思,轉而放在離他最近的石頭上。「先不說老問題。入冬了,別再老沒節制的泡水,擦擦身子吧。」

「不礙事,儘管放心吧,既然他不在,我是向來不打小報告的。」雖然這麼說,他看看那條巾子,再看看勸誘者一臉無奈,終於還是爬上了大石子。「好好,算我怕了你。」

「其實這幾天,你是不用來的──嗯,我記得你公司很忙,普賢說過。」

「他硬要我來,說最近公司沒大事,他自己那份稿子又離截稿只剩幾個月,就我一個人閒,有人陪你說話也好。然後天冷,猜你一定又在山上玩什麼冰水,到時傷了身子可就麻煩。」翻著旁邊的小旅行袋,聞仲又掏出一件厚重的毛大衣,直接批在剛剛那塊石岸上。「果不其然,事實就是這樣。喏,這是他千叮嚀萬交代要穿的,凍著了你麻煩我也麻煩。」

想一想普賢可能會說的話,他嘻嘻的笑起來。「這倒是。」

「老是跑來顧我這個原始人,辛苦了。」

「這段時間,你要不好好照他交代做,我才真是辛苦。」

聞仲說著說著,只能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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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星期至少上山一次,看太公望。﹝被普賢逼著,說有時他有事,就一定要他替代﹞

普賢的工作就是在家敲鍵盤,而租的住處離那裡不太遠,所以他每幾天,就會上來陪「小望」聊天,或者帶些他喜歡的小點心。

剛開始的時候,他很懷疑他年紀輕輕,甚至連大學都沒唸,怎麼會跑到深山裡學隱士修行?

「你應該知道,他成天在這打坐的目的吧?」

「知道呀。不過小望也說過了,他在等人嘛。」真是個好無辜的答案。

「那地方沒人去的。你認為他等得到?」

普賢頓了一下,搖搖頭。

「等不到?」

他嘆氣。「不,我不知道。」

「或許可以吧,也或許根本就是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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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我會到倫敦,巴黎,以及其他很遠的地方…會不會回來還不知道。

──那你能帶我去嗎?

──不能。

──哦,知道了。

──就這樣而已?

──當然不止。但就算我再問,也得不到什麼。對吧?

──…所以你不問了。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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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歲的時候,認識楊戩。兩年時間。

然後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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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能夠等你等一段還不太短的時間,你願意回來嗎?

──不太短是多久呢?

──只要我還年輕,還沒變心,都行。

──你認為同時達到這兩項條件的時間,約是多久?

──三年,大概三年。

──…

──你認為三年不夠實現你的理想?

──可能吧,我怕讓你空等,坦白說就是這樣。

──哎,亂七八糟想個什麼勁呢。你依然照你的計劃行事啊,我等我的,你做你的,不要因此縮短時間,減少效率。

──嗯…

──三年是我給我自己的時間,你不用想減少或增加。如果三年了,你沒有回來…那麼我當然不要做個瘋子,就當作以前從來沒說過這句話。

──…然後順便當作我們之間,什麼都不曾有。

──儒子可教也。

──三年…

──是的,三年,不多也不少。我只要等三年,就足夠抹殺掉你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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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在一段未知保存期限的感情上,投入太多心力,儘管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非常重要。

所以只要這三年就好。

不奢望楊戩真會拋棄理想,在那個期限內回來找他。但至少,他給過自己藉口,可以正大光明的說,「我已經給他一個機會了」。

順便給自己一個抹殺記憶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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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子〉

他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學校的音樂教室彈琴。

初秋的下午,外頭下毛毛雨,全校大部分師生都在午睡。那麼廣大的合奏教室,就只有楊戩一個人在,只有一份響著回音的琴聲動著,手拉手跳舞。

到所謂高潮的時候,那個彈琴的人會輕輕的唱上幾句,細微卻清楚亮麗,比他的琴聲還要好聽。但總是沒有幾句就收了回來,沉默又迅速的伸手翻下一頁譜。

上午最後一節課,他氣喘發作,被送到保健中心休息。醒來後吃了一點護士幫他留的午餐,原想經過這條捷徑到圖書館,等午休時間結束再回班上。當然那天,圖書館是去不成的了。

他把那節課的剩餘時間,全部拿來和楊戩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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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常常假借身體不適之名,中午偷偷跑去聽楊戩彈琴。而他每次彈給他聽的曲子,很少有重複,除非是被指名。

只要是有上學的日子,楊戩每天中午都會在那裡,帶著幾本樂譜。他說是任教他們班上的音樂老師幫忙申請的,讓低血壓的他可以免去午睡時間。

沒有必要一直做無謂的重複,那是不會促進任何進步的動作──他常常這樣說,只要確定有彈奏它的能力就好,琴譜本身也只是一個永久的消耗品罷了。

一直到他們分開,在或不在音樂教室聽到的曲子,出自他手中的,至少也有近百來首。偶爾碰到他心血來潮,也會講講音樂家的生平,以及基本樂理。

彈奏的曲子雖多,但自那次後,他沒有再聽他唱過一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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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聽過你唱一次歌呢,還斷斷續續的。

有一回他鼓起勇氣,這麼問了。

──怎麼樣,好聽嗎?

──嗯,可是你都不唱了。

而楊戩只是淡淡的笑。

──鋼琴只是輔佐,我從小就學聲樂…

──不過現在很少唱了。或者說,不敢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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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有沒有歌?又是有一回,他突發奇想的問楊戩。

他愣了一下,吃吃的笑起來。──你真是莫名其妙,這誰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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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

後來他透過各種管道的打聽,終於知道,關於楊戩不唱的原因。

──在他小時候,上聲樂課的時候,他的妹妹出車禍,死了。

其實本來不會發生的。如果不是他堅持一定要上課,如果不是妹妹堅持要去看附近商店開幕請來的雜耍表演,如果不是妹妹堅持不要遲到,不要獨自穿越馬路:那麼,才五歲的她,也不會出這種事。

從那天以後,他就再也不唱了。──一如他當初堅持要上聲樂相同,他堅持再不唱一首完整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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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他問過天堂的蠢問題後,其實有一段小小的插曲。楊戩也向他問了一段話。

你相信人死後會變鬼嗎?

──我不是鐵齒,但也不能給一個肯定的答案。

──就算是吧,她走了那麼多年,要也早就投胎去了…

他那番話,其實純屬安慰。他知道他到底想些什麼:如果真的有鬼,那麼,他的歌,妹妹就聽得到,他可能也不會如此自責至今。

如果終究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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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你。可是,我依然沒有辦法為你唱歌。真的。

他威脅、拐騙、利誘,種種法子都沒使得他開口。

──但他終究是聽到楊戩唱一首歌,僅僅那麼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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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SHENANDOAH」是他唯一唱給他的歌。在他走的前一天。

楊戩解釋歌詞給他聽,說那首歌有兩種說法。一種,SHENANDOAH是代表主角的故鄉名字,一種,SHENANDOAH是一個部落公主的名字。

但不管是哪種說法正確,意思都一樣。

──我是那麼思念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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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nandoah,I long to hear you.A way, you rolling river.
Shenandoah,I long to hear you.A way, I'm bound a way,cross the wide Missouri.
Tis sev'n long years since I saw you.A way, I'm bound a way.

Cross the wide Missou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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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要到外國,學習作曲。

──還是不唱歌?我認為你很有天份吶。

楊戩只是裝傻的笑起來。

──是嗎?那真是太可惜了,早就決定不再唱了呢。

──你是自那時候開始,唯一聽過我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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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我等你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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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他決定住進山裡,打發掉三年的時間。

熟悉的城市,有楊戩熟悉的味道,他不想感受到了。所以學隱士住在山中,因為這個任性的舉動,普賢為了照顧他,也只好在那座山附近租屋住下。

他託普賢捎信給楊戩,說,三年之間,我在這裡等你,一天都不離開。

三年之後,我和普賢,你一個都不會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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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的味道是什麼呢?有一次他沖著瀑布的冰水,忽然想到這個問題。

這麼一想,才忽然驚覺到,他對他身上的味道,除了「很好聞」之外,什麼都憶不起來。

很努力的回想了一陣子,還是只知道他身上的味道,一直都帶著股清淡的人為香氣。據本人解釋,是放在衣櫃的薰衣草香包味道,從他有記憶開始,家中就都是使用那種香包,從來不曾改變過。

──嘿,知道在哪買的嗎?

──啊?

──就是你家用的那種香包啊,我也想試試看。

楊戩失笑,然後搖頭。

──外面沒賣的。那是住在日本北海道的親戚,固定用郵包寄來一小袋,讓我們自己裝著用。

愣了一下,他倒沒想過有這麼麻煩的方法。

──不早說哩。

──你喜歡這種味道?

──嗯。否則我沒事幹嘛問這種無聊問題?

──那把衣服給我吧。

──什麼?

──你的衣服啊。這樣才能帶回我家衣櫃,不是嗎?

說了半天,原來意思是要幫他帶回家薰。

好個可愛的答案──不禁噗嗤地笑了起來,上前摟了摟他以示感謝。

於是他的衣服也開始飄起清香,直到楊戩出國為止。期間中,也有不少人來問過他,香包在哪買的?而他總是裝做一臉無辜,擺擺手。說,不知道嚕,外面沒在賣的。

他在商店裡的香精油專櫃看到薰衣草,暗色的玻璃瓶微微透出濃郁氣味,小小一罐三四百哩,對一個窮學生來說可不便宜,上面標註的是「放鬆身心」。

真有趣。他在楊戩身上得到的東西,就有一部份是「愉快」,和標籤上小小的印刷字是相同的。

經過一番掙扎,他終究是沒有買下裝在小玻璃瓶裡,有點昂貴的精油;而那獨有的、免費的淺淡香氣一直環繞在身上,似乎帶著溫暖,有和楊戩相處時的舒適,這些已夠讓人滿足了。

後來呢?忘記從什麼時候起始,逐漸把這種紫色的花,和楊戩的印象重疊。

清麗,又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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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過一段時間的沉澱,才驀然驚覺了,一個人的味道,並不是嗅覺可以掌握的現實。

楊戩身上的氣味,他管那叫做溫柔。不太輕易給予,淺淡,而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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