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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色〉

他和他是去年年底認識的,算來也有一段時間了。

那時為了補償自己連續幾個月來的工作壓力,一時衝動買了到日本的來回機票;他不懂日本語﹝只能多少憑些漢字猜意思﹞,在當地沒友人或者親戚,就這樣冒冒失失的跑去,還真不是一個聰明舉動。

他一個人,背著一個小旅行袋,就這麼大無畏的上路。

日本的冬天飄著鵝毛細雪,初次見識到有名的「新幹線」列車。然而卻在出車門時的人群擁擠,被一個叼著煙的中年男子揪住、大聲嚷嚷:他聽不懂陌生人在講些什麼,偏生日本人說話又沒半點漢字發音。

他們一直僵持不下,最後是一旁的第三者看不下去,終於出來打個圓場。

「他懷疑你偷了他的皮夾。」

剎那間他不禁有點好笑了,也沒想為何一個陌生青年懂得用中文和他交談。

「喏,那邊。」指指不遠處一個穿制服的女學生,「應該是她吧,我想。剛剛她好像伸手進你的口袋,不過你沒發現。」

好心沒好報哩,還不是為了想提醒受害者才拍拍他肩膀,沒想到就這麼無辜的背上黑鍋。

儼然已成為翻譯員的陌生人點點頭,用流利的日本語中年男人解釋。看中年人匆匆向他道歉一番,然後急忙追趕上女學生的背影,他終於免於一場差點沒拖上警局的鬧劇。

雖然他想請他喝杯咖啡道謝,卻被陌生人一口婉拒:後來他們很自然的分手,連彼此名字都沒互相告知。

反正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出車站到熱鬧的新宿亂晃半天,緊接著順利搭了列車回飯店睡覺,第二天又開始滿滿的行程。他當然很快就幾乎把他忘了。

再一次巧遇的時候,是回國後第四天。

照慣例到一間熟悉的大書店閒逛,結帳時發現排在前面的青年,正處於一種絕頂的尷尬狀況:現金不足,信用卡遺失。

﹝其實原本懶得管他人閒事,不過突然發現這個有點陌生又不太陌生人,曾經在異國幫了他一個著實不小的忙。﹞

──於是他幫他付了帳,再一次邀請他喝咖啡。

想當然爾,這次鐵定成功。



得知陌生人的名字,叫做楊戩。楊柳的楊,「盡善」之意的戩。

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不過外表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大上很多,他一直以為他至少有二十出頭的。﹝所以在那之前,一直以「陌生青年」當作代號﹞

事實上,喝過咖啡閒聊幾句之後,雙方原本也沒有要保持聯絡的意思。

所以又分手了。不過分手歸分手,世上總會有些事巧得很:他發現他們常在一些地點碰面,舉凡路邊、書店、咖啡館、唱片行、購物中心,甚至租書店。

第七次遇到楊戩,就是在租書店。他正準備借幾本當期雜誌,又發現他站在武俠小說的櫃子前挑書。

他走上前拍拍他肩膀,楊戩轉過頭來,兩人愣愣的對視一會。

「又見到你了。」

「嗯。同學要我幫他找一套書,平常還不常來這種地方呢。」

而他若有所思的蹦出一句話。「照這樣看來,我們真該交個朋友才對。」

「我想也是。」楊戩苦笑的贊同。

──巧合的力量相當驚人,於是他們糊裡糊塗的成了朋友。



除了冬天那次,他到移民日本的前導師家住一陣子,恰巧在電車上幫他釋清一場誤會。那麼多次的相遇,並不全然巧合。

他們多方面的興趣相同,住在同一個城市,經常出沒的地點當然也會重疊。

楊戩的學業成績很好,個性也較十多歲的標準成熟許多。

其實這樣,對他來說是比較有利的:雖然才脫離學生時代沒有幾年,但卻早將什麼歌手影視明星忘的一乾二淨,要是楊戩對那方面也有興趣,他可能慘得連一句話都對答不上。

擁有共同的話題領域,加上個性多少有些相似,他們沒有用到很長時間就熟稔起來。他甚至發現,偶爾會去當免費工人的那個地方﹝因為和電腦科教師是多年的朋友,而他的職業為程式撰寫者──三步五時就會被拉去做一些這方面的義工﹞,就是楊戩就讀的學校。

有時候,他們一起喝咖啡,逛逛書店,或者他指導他一些電腦方面的疑問。再者,也有考試將近,如果剛好沒工作,就可以陪他到圖書館一起唸書。

他們給彼此舒適的呼吸空間,就這樣從去年年底一直維持到現在。



從來沒有懷疑過,楊戩的外貌不論到了哪裡都絕對吃香。

他看起來很漂亮,當然不是女孩子的那種漂亮。留有一頭不是黑色的長髮,五官端麗分明,隱隱有一點西方的味道:事實上,也是。他的母親中英混血,他自然繼承了四分之一的外國血統。

不過相處了快要一年,他至今還沒看過楊戩的眼睛顏色。

這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一直一直戴著有色的隱形眼鏡,把原來的虹膜顏色蓋掉。

他第一次第二次看到楊戩,並沒有特別去注意一個陌生人的細微部分;但相處久了,竟然一次都沒看過他把眼鏡拿掉時,想想有點不可思議。

雖然偶爾覺得他的眼睛顏色不太純粹,倒也是看看就算了。要不是那天剛到咖啡館沒多久,楊戩說方才街道上風大,眼睛進了一點砂,想先去換副眼鏡──他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原來他一直很有毅力的戴著隱形眼鏡,甚至連有次他們共同出遊,住同一個房間,他也沒看到他睡前做了什麼清洗眼鏡的動作。

那次楊戩說的話也很奇怪。為什麼是「換隱形眼鏡」?一般來說,當眼睛感到不適之時,首要動作應該是把眼鏡先卸下。但當他從洗手間出來時,仍舊是一對藍眼。

而他認為他既然有四分之一的外國血統,眼睛即使是藍色,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他也認為他已經把透明的眼鏡拿掉,一問之下才知道沒有。

「唔,我只是換了另一副眼鏡。否則你現在看到的就不該是藍色。」

終於有點恍然大悟了。原來楊戩他,眼睛顏色原本就不是藍的,難怪會感到那種兩色混在一起的雜亂感。

他很自然想知道隱形眼鏡的覆蓋下,原本是什麼樣顏色,沒想到楊戩微笑著搖搖頭,竟直接跳開了他的問題。

好吧,不問就不問,反正那是個人隱私──雖然他很想這樣告訴自己,不過沒辦法。

人的老毛病就是這樣,越不能得知的事物就越想一窺究竟。

但不管使出了任何手段,始終都碰不到楊戩不戴眼鏡的那個時候,他開始懷疑他根本沒戴隱形眼鏡,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是一個小小的無傷大雅謊言。

在各種行動宣告失敗的幾天後,偶然在楊戩打開書包翻找東西時,不經意瞄到一小瓶眼鏡藥水和一個小白扁盒,他不得不推翻了先前的結論。

他的好奇心越來越重,不過楊戩的防範也是那麼嚴謹的找不出一絲破綻。

半年前,他們就像捉迷藏似的到現在,還是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他還是有事沒事就試探他一下,而他也都是用同樣的笑容來搪塞過去。

雖然這個小遊戲一直很穩定的持續進行著,卻終於在最近宣告結束。



上星期,他看了一張刊在雜誌上的攝影作品。

主題是一個阿富汗少女,皮膚黝黑包著頭巾,少女的輪廓很深,有原住民族的粗獷美麗。攝影師的技巧很好,那不用說,真正叫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對眼睛。

她的瞳孔和所有人一樣,都是純黑。但虹膜的色彩比琥珀還要精,讓人直接聯想到阿波羅神聖的光。

彷彿從紙上躍了出來,他簡直要認為那種顏色,就像水有活水和死水之分,少女的金色眼睛,是活生生不死板的。﹝像一朵突然盛開的太陽花,炫目的讓人心迷。﹞

於是他買下那本雜誌,帶去讓楊戩看那對漂亮的眼睛。楊戩很專注的看了片刻,問他一個似乎不相干的問題。

「不會覺得,她的眼睛顏色很奇怪嗎?」

不會啊,非常漂亮。

他這樣回答,然後楊戩默了一下,將話題轉了開去。

過了幾天,獨自到咖啡館光顧的時候,他開始感到之前吃下的甜點不衛生,點了一杯那堤就先去洗手間。

然而過一會推開門,卻碰見他正在洗手台換鏡片──他們又恰巧相遇了,不過卻不是個好時機。

從鏡子反射發現他就在身後,楊戩霎時愣住了。

──他看到他的眼睛有兩種顏色。

一邊是平常的籃,一邊,

是未偽裝過,很稀有的紫紅。



雖然他終於在一個巧合之下,看到了他的眼睛,楊戩卻也開始有意無意的躲他。

試著回想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除了那種顏色很是少見外,也沒得到什麼特別的結論。

無疑的,那對眼睛非常漂亮,甚至不比阿富汗少女來的遜色。﹝如果她是琥珀的光,他就是琉璃的晶﹞

但為什麼楊戩要隱藏,而隱藏不成又這麼慌張呢?

實在想不到任何一個可能的理由。

足足過了一個星期的追躲,好不容易在校門口攔截到剛下課的楊戩。

他又恢復以往的籃眼。

「你到底怎麼了?」

「...不,沒什麼,最近有點煩躁。」

楊戩搖搖頭,「我們先不要見面,等我調適過來再說。好嗎?」

他無言的放他走了。

隱隱覺得好像觸動到什麼,楊戩不欲人知的一個弱點。



〈獵色〉

他從不受到母親娘家的歡迎,自小。

因為一個未曾謀面的阿姨,和外國男友分手後自殺。所以外婆外公痛恨西洋人,雖然父親也是西洋人,但他們依舊喜歡女兒憎惡女婿。

他有一頭不是黑色的頭髮,和一對稀有顏色的眼睛:外婆說,他眼睛的顏色,像「狐狸精」。

小時候父母沒時間照顧他,他在外婆家受盡了各種冷熱嘲諷,也因為表哥們是附近一帶的孩子王,甚至沒有人敢邀他一同玩耍。

幾年後他聽母親說起,原來阿姨是割碗自殺,她死時穿的衣服顏色和他的眼一模一樣,而那件她生前最喜歡的紫色上衣,現在已成了染血的污。

他一直像幽靈似的飄在某個角落,因為他有一雙不吉利的「邪眼」,紫色夾帶朱紅,像上衣沾染鮮血。加上一看即知有外國血統的髮,讓外婆家的人想起慘死的阿姨。

他是回都市唸小學的,但不知何時卻開始變的自閉,變的討厭自己的眼睛,以致於鎖在房內常常大半天都肯不出來。

父母看了心疼。

雖然孩子的眼球發育尚未定型,實不適合配戴隱形眼鏡,他們還是訂製了兩副沒有度數的有色鏡片,教他如何輪流配戴。

藍的沒特色的眼,比純黑還雜的顏色,於是他看起來就和普通混血兒沒兩樣了。

那是一個不可失去的保護盾牌,從來從來不曾在人前卸下過;只要一想到讓紫紅色暴露出來的恐懼感,就算眼睛進了風砂,他仍然可以忍受疼痛。

書包裡、外出的背袋裡,永遠會放著眼鏡藥水和輪流替換的另一副眼鏡,名副其實的生活必需品。

只要禁得起疼痛、禁得起在家卸下鏡片後的不適、禁得起雙眼常常是佈滿血絲的酸,沒有人知道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

雖然父親帶他去看過心裡醫生,但所做的治療完全無效,反而在那一陣子更加的神經質,更加疲倦。

於是父母也沒有法子了,只能讓他這麼的繼續下去。

其實讓不知情的人看到他的眼,是無傷大雅的。頂多就覺得他的眼顏色很美,很特殊,照情理講也沒有人會去留意。

偏偏從小醞釀的恐懼感,外婆的尖聲咒罵,一直無法將其驅除,所以長年盤據在內心深處的一個脆弱裡,無法消散無法減退,像一個背後靈緊緊的貼在身上。有時候以為就要暴露了,但終究沒有的那種安心和渾身冷汗直流的經歷,絕對比用火灼燒還要來得深刻。

那是一種很嚴重的自閉,他知道。

他當然希望能將這個心結去掉,無論試了各種各種的方法,只要想到在父母以外的人前卸下鏡片,他就感覺自己將會歇斯底里的大發神經質,每條神經開始都繃的死緊無法放鬆,往往想個三兩分鐘就全身酸痛。

但那抹讓他自我恐懼的顏色,終究讓人看到了。



開始逃避的第二個星期五,週末。

父母加班去了,他回到家,隨便弄個泡麵加蛋看看新聞。吃完進房間開電腦,準備用還不太熟悉的排版軟體替班刊想個新花樣。

開始做事前連上線收信,有四封廣告,和一封熟悉的寄件地址。

沒標題。

不禁輕輕倒吸了口氣,直接跳開廣告,以指標點選那個「沒標題」。

裡面有兩張不太大的圖檔,很快就全部顯示出來。先是他上次大力推薦給他的那張照片,擁有金色眼睛的阿富汗少女,下面打了小小一行字:神祇的女兒。

再來的主角,竟然就是自己。

那是他們同去一個溫泉勝地時,用數位相機直接拍下的畫面;正從溫泉浴池出來,放大的特寫罩上了一層霧氣。而他的眼睛顏色看起來還是有點虛假,依舊戴著那副藍色鏡片,沒有卸下。

在本文之前,照片下依然有一行小字。掩蓋的琉璃。



──我和你父母聯絡過了,他們告訴我原因,你恐懼自己眼睛顏色的原因。

聽一個故事。好嗎?

剛認識的時候,對你印象一直很好。

因為你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麼染髮。而且是如此鮮豔的棗紅。

那原本的顏色和常人無異,都是沒有雜色的黑。但是一向不染髮不穿耳洞的我,在十五歲那年染成了紅色,還因此被學校留下做了幾次輔導。

姊姊。

姊姊大我四歲,也和你阿姨一樣,因為感情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但她沒有死,她精神出了疾病,她以為我就是她車禍死亡的戀人。

家人都沒有阻止她繼續幻想,我也沒有。
因為醫生的診斷,指出我是她現在生命唯一的重心,所以沒有人忍心拆穿這個大謊言。

但是謊言往往漏洞越來越大,最後終究無法自圓其說:她出了車禍,像她男友一樣。姊姊開始長期住院,情況一直一直沒有好轉。

姊姊走之前的幾天,精神嚴重錯亂,能夠分辨我和他的不同點,就是那頭黑髮。
她男友是一個樂團的鼓手,常常將頭髮挑染成不同的顏色,車禍前最後的顏色則是棗紅。

看到那種狀況,那種儀器點滴佔滿病床旁的情景,沒有人可以拒絕她的要求:家人們一致決定,讓她看她的戀人最後一眼。

姊姊走的很安詳。
而我,始終都沒有把頭髮染回黑色。

喏,這故事還不錯吧?

望心情調適安好。──

連時鐘微弱的滴答滴答都明顯起來。

看一個個螢幕的文字,他彷彿聽到了他送這封信之前,手指敲動鍵盤的聲音。

──母親說過的話,他一直不能相信:『戩的眼睛顏色很漂亮。不要胡思亂想,你不是不吉利的狐狸精,別聽外婆瞎說呵。』

──他想起了他的那頭紅髮。他的確沒有開口問過他,至於為什麼,連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的那頭棗紅,總是讓他感覺到自己的紫紅色眼睛,正在眼眶裡打轉著。

──看到「掩蓋的琉璃」,他有點好笑他故做浪漫,也是那麼現實,卻不自覺的想哭。

水氣從臉頰滑落的溫熱感,慢慢地蒸散。

他為他,也為自己靜靜哭了。捧一掬淚水哀思,在太陽神的女兒、在掩蓋的琉璃之前。

──從來沒有這麼一個時刻,相信自己可以走出那片迷霧森林。



「…喂,是我…看到信了。怎麼說呢…」

「很謝謝你…就明天,明天一點半,我們一起去那間書店逛。」


「我會試著不戴眼鏡,你也把頭髮染回來吧。」

聽到話筒那端聲音,他帶著笑的回應。「沒有啊,我原本就沒有近視。所以沒關係啦…真的…」


淚水的痕跡猶在,卻把雜色的藍給完全洗淨。沒有霧再可以掩蓋琉璃。

他這樣想著,卻發現那是他的新文藝腔,又不禁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