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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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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

  他從夢中驚醒,方才分明腥紅的夢境通過灰濛的通道,撕裂碎成前一秒的殘影。室內一地縹緲的銀白,半圓的月亭亭而無瑕,彷彿浸在水裡似的,一時之間,如置幻境。

  緩緩闔上驚瞠的眸眼,微微刺痛的乾澀,提醒了他一身浸透襟領的、冰涼的汗水。不可抑止地輕顫了一下,彷彿這是真正意識到現實的本能提醒。

  是夢。

  瑟縮著,抱住自己的手臂,好像這樣才會暖和一點,不再被晚風掠取殘存的體溫。身體一放鬆,倦意就爭先恐後地從四肢百骸竄了出來,他卻睜開了眼,輕呼口氣,挺直了背脊,似乎正在對抗著什麼,倔強著不願示弱,不肯認輸。

  下意識地看向天邊,鴿羽色的雲光泛著瑩黃,在夜裡,天空的晴藍仍然散逸著美好的澤顏,顯得幽靜清謐,盈盈地彷彿一掐手就可以沁流出涼泉來。

  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

  掀開了床褥,太公望換上了平常穿的衣服,繫上頭巾。遲疑了一秒後,把打神鞭帶在身邊,打開房門。

  對迎面而來的冷風無感。他眨眨眼,往左邊的路徑走去,腳步疾而後緩,卻是不曾遲疑。

*  *  *  *  *

  對於這樣的夜訪,他並不覺得意外,只是不忍。

  「師叔,你明知道你現在的狀況……」

  「沒關係。」咧著嘴不在乎地笑著,太公望的表情一副欠人扁的痞樣:

  「我睡到一半才想起來,要寫給武王的手冊根本還沒開始咧。所以楊戩,」手掌晃啊晃地拍著他的肩膀,連這動作都顯得沒半點正經:

  「又要麻煩你啦。^^」

  「師叔……」想說的話哽在喉口,不知為了什麼硬生生地掙扎了半晌,終究墜落凝為一聲輕嘆。「要喝茶嗎?我剛沖了一壺。」

  「如果有桃子或點心就更好了。^^」

*  *  *  *  *

  茶香薄繞,溫度以霧白的氤氳,似濃卻淡,交織出和諧而平衡的溫暖。早已習慣的氛圍,卻在此時,顯得曖昧。

  這是太公望師叔從桃源鄉回來後,兩人之間第一次的獨處。

  只是各自做各自的,純粹的陪伴而已。而在相對無語的情況下,連那陪伴,彷彿有什麼東西慢慢慢慢、慢慢地稀薄了起來,直到發現呼吸,都逐漸深緩了,把沉澱的微塵,輕浥了濕意。

  他是明白一點的,師叔來到這裡的原因。而那明白的程度只足夠讓他至少,能夠選擇沉默和陪伴罷了,儘管那並不能算是什麼優勢或者特殊;因為他也知道,在這樣約莫的情況下,自己只不過是眾多選擇中的一個而已。

  不過他也沒有想要多求什麼,因為不可能,同時也,沒有必要。當它來臨的時候,他有一點預感,並不是毫無防備的;他也知道現實的情況,所以,就『得到』這一點來說,是不可能的事,就算得到了也不會長久。所以,他很早,很早就放棄去索求什麼,就是等待,然後在適當的時候,給予。

  『得到』是除非死了,在剎那間被冰凍住的永恆(他驀然想到普賢師叔、玉鼎師匠,和在仙界大戰裡眾多死去的同伴);只要活著,就會慢慢增添或者流失,而一般的情況是,後者。

  對方並不是全心全意的,而他也不是。

  「楊戩你看這個地方怎麼樣……」

  「是的……我想……」

  聲音漠漠地流動著,跟著時間,彷彿在底部,響起喀啦喀啦,數著什麼的節奏,空轉著走過的跫音。

  他在等。

*  *  *  *  *

  明明是那麼生動、腥甜地叫人作嘔的夢境,卻在此刻,顯得無稽。

  趴在桌子上聽著楊戩講解這九個月以來周軍的分佈情況和訓練成果,他半開玩笑地,試著想對上他的眼睛,或者進入他的視界。那雙沉紫的瞳眸很專注、很認真,卻和他嘴裡說的,是另外一回事、另一個世界的焦聚。

  「師叔!」

  楊戩發出不滿的抗議聲。看著楊戩的表情,他卻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那不只是表現出來的、單純的『可愛』而已,更多的是成功轉移了注意力的得意,還有對方那種『最後依舊不得不』的懊惱。

  他可以想像他在想什麼,也感覺到那樣的不安──不過他更想什麼都不想,什麼都沒感覺到。所以,他裝傻。

  這是他所拿手的,對於他能順利控制的情況。而這情況,讓他很安心;原本的騷亂不安,也逐漸平息了下來。

  「好啦,楊戩,你就別生氣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笑著道歉,並不是很認真的態度,因為知道對方並不是真的生他的氣。

  「……」楊戩半垂著頭,手上的筆卻一刻不歇,顯而易見是無法釋然。無法釋然什麼,他也約莫知道,卻不說破,只是一再地裝癡耍賴,在對方能夠容忍的範圍。

  只是那抿緊的唇,看進他的眼裡,卻別具一種意義──屬於衝動的、不該與他有關的那一種。

  「夠了師叔,你不是要幫武王寫冊子嗎?再這樣下去,你今晚大概不能……唔……」

  驚噫聲斷裂成一拍,被他的嘴所吸收,變成悶哼。茶的苦澀在對方的唇齒之間消散,醱酵成灼燙的清甜。久別後蘊積的想念,在伸手去碰觸的時候,才知道那已經騰燒到什麼樣的地步。

  「師叔……嗯……」楊戩彷彿想說些什麼,偏著頭想逃開他的吻,但沒有成功。「噓……別說話……」哄著,再度吻上他翕動著、彷彿在誘惑般的濕潤的唇,灼燙的掌心順勢撫上臉頰,掠過髮梢,以習慣訓練出來的輕巧,把楊戩束著的長髮解開,讓微潤的髮絲,蔚藍而柔軟地流過指間,垂灑肩畔。

  桌子的旁邊有被毯,累的時候小憩而準備的。他的手指隔著衣服,毫無目標地在他的身上游走;然後,他把楊戩壓倒在冰涼而整齊的被褥裡。

*  *  *  *  *

  也許他等待的就是這個。

  每次在開始的時候,他都想看清楚師叔的臉,但總看不清楚──因為背著光,而且臉又靠太近的關係,最後總是模糊的,只能捉住幾個早已熟悉的線條。

  「…………」

  衣服被解開,師叔的身體整個貼了上來,撩著他的髮絲親吻頸邊的肌膚,異常柔軟的掌心探撫著背部的敏感處;在同時,赤裸的胸口熨著胸口,連同吐落的氣息拂著頸邊,一股穩定的溫暖氣息從胸口傳到心裡,連同背部的愛撫所傳遞而來的酥麻感,形成一股熱流在背脊流竄……

  除了第一次的時候。

  幾乎是和現在相同的狀況。師叔留在他的房裡談論公事,談著談著,不知道說到了什麼,他看到師叔在朝著他微笑──一個悲傷而脆弱的微笑──讓他的胸口攫然一震。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自己被選上了似的,這使他進入了一種莫名混亂的狀態。

  他以為師叔要哭的,但是沒有,太公望師叔遠比他所想像地更堅強,或者更脆弱……他搞不清楚。然後師叔就湊過臉吻他。並不突如其來,所以他有了那樣的預感,所以他接受了。

  所以他們發生了第一次的關係。

  那個微笑是個預示,是個陷阱,更或者是將他心裡一直想要抵抗的堤防潰擊的一種手段──和師叔的本質一樣,他永遠搞不清楚。總而言之就是發生了,無法回溯的一個形成。

  那也是師叔每次在抱他之前,他唯一一次能看到的,師叔臉上的表情。

  不管是哪一回,他所能知道的,就只有那樣的片面,不曾完整。而更深處的基底,更是只有被推在外面猜測的份。

  所謂在戰爭裡的關係,也許就只是那樣的錯覺而已。必須互相倚賴,互相需要;在必須索取與給予之中取得自身的平衡。

  師叔需要一個虛構的世界,所以他就給了。因為那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  *  *  *  *

  他已經習慣了不說。

  對於楊戩,也許最大的問題是他心底厘不清自己究竟需不需要他。他喜歡楊戩,擬策、處理事務、或者在戰場上的時候,因為彼此之間已經培養出一種可以相契的默契,能夠很輕易地知道對方想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有的時候甚至,連自己都還抓不牢的一些未成形的思緒,楊戩也能在有意無意之間,加以引導出來,再一起修正雛形。

  私底下的相處也是。他喜歡跟楊戩在一起,不管是楊戩認真或者脫線的時候,那都有一種特屬於楊戩的、深淺不一、卻對他而言都非常合當的溫柔感;他也知道楊戩內在的矛盾與脆弱,還有天生的、即使後來逐漸開敞自己也無法完全卸下的自衛本能。也許那正是他能夠覺得安心的原因──因為知道自己不會被傷害。

  所以楊戩是不是妖怪,老實說對他並沒有任何影響,也不具重要性。因為那正是楊戩的一部分,所以他就一併接受。

  而他也知道,楊戩喜歡他。沒有特意去分析是什麼成份,但確實就是喜歡。這種感情牽引了另一種關係的開始。只是,即使早就明白了『可以』,讓一切順其自然,卻沒有想到多出來的東西──跟他想要的平穩無關的,多出來的需求。而多出來的那個,楊戩就給了。讓他無能推拒(因為是真的想要),每一次都會循環出現的、一起織構出來的時空。

  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似乎,並沒有特別的需要楊戩什麼。或者應該說,他在追求的是別的東西。而楊戩所給他的,和他從楊戩那裡索求的,好像都是次等,仔細想想彷彿捨棄也可以、沒有也沒關係的東西。

  其實不說,並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也許不是每個具體的存在,都能夠用語言表達吧,何況那還並不算是具體的。只是他會自我懷疑,連說都不能說出來,是不是就代表了並不重要?

  也許他是需要楊戩的,也許其實他不需要。對現實裡的無力堆累出驚人的壓力和不確定感,即使是自己的存在,有時在恍惚之中,都會顯得無足輕重;他約略明白自己能掌握、能看到的只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還有其他在運轉的、甚至在支使他運轉的、彷彿是早就註定、屬於命運的力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有這一切的努力,最後能有什麼用處?

  跟那些比較起來,此刻的溫存,即使是如此貼近,也只能感受著宛如水月鏡花般的情感。

  「……」

  幾乎只有他那樣的距離才能稍微聽到的、從唇齒間洩漏出來的呻吟聲,充盈在他的耳裡具有加強慾望勃發的力量。他看著楊戩仰臥著,在光線下細緻地不可思議的臉龐很明顯地呈現潮紅,咬著唇忍耐的倔強和沉浸時毫無防備的表情形成極端的魅惑;在目前的角度下,他看得到楊戩下體最細微的變化──在習慣之後身體就會產生反應的、自然形成的引誘與邀請。

  時間的感覺麻痺了。明明是身體的牽引卻存在著一種洗練的親密感──難以言喻的默契。

  在心裡自嘲地笑了下:表面上好像是自己控制著,其實自己在潛意識中的被吸引,難道也是控制得來的嗎?

  然後他什麼也不再想,身子用力一壓,把自己的分身送入楊戩的體內。

*  *  *  *  *

  是他先醒來。

  師叔的臉就在自己的臉邊,閉著眼睛熟睡著,雙眉微蹙,看起來很疲倦的樣子。雖然就四不所說,師叔在桃源鄉睡了九個月;但他知道,為了讓打神鞭升級以達到可以自在使用太極圖的程度,在夢裡的訓練,並不比在現實裡好過得多。所以,儘管師叔已經回來了,但在這一段時間裡,其實還是他繼續擔任著代理軍師的職務。

  靜靜端詳著師叔的睡臉,一種溫暖而喜樂的心緒油然而生。他……喜歡在這個時候,為他把身體偎暖(每次經過半夜,師叔總是會因為畏寒而幾乎滾到他的懷裡),喜歡像這樣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和額頭,喜歡聽他細微的沉睡鼻息,喜歡看師叔身上穿著他為他披上的寬鬆睡衣,看起來很舒服地、純粹只是在睡覺的樣子。這不只是一種實際上沒有意義的擁有感,也來自於因為是共眠後的早晨,那種什麼也不必考慮只需要承認的單一性。

  而在這樣的早晨,他身體裡曾經『共有』的感覺,也未消褪。就算現在已經不在但實際上曾經存在的、被佔有的過程。也許那同樣沒有意義,不過……那還是等以後再想吧。現在他只要選擇他願意的選項就好。

  「…………」

  睫毛顫動了下,師叔碧綠色的眼瞳對上了他的,然後再闔上,嘴角泛著微笑,彷彿很安心似的。他也喜歡這種無意識時的表情,這讓他有一種非常真實的……幸福感覺,彷彿為此一刻,再無所求。

  「早安。」

*  *  *  *  *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而他之所以接受是因為楊戩早就接受了。

  其實他感覺到的是極具體的事,對於和楊戩在一起的感覺,或者對他的情感──他並不喜歡逃避任何。只是,就像他曾經,失去了所有的族人、接著又失去同伴的那種痛苦與悲傷一樣,明明非常具體,卻無法以任何語言來述說或排遣,總覺得兩者之間達不到相同的頻率,最後只有傳達錯誤。

  而那些無法傳達的東西,就這樣慢性發展,被日常生活吞了進去,變成身體裡的一部份,弄不清楚什麼時候是開始,也無法曉得何時會結束──跟生命是非常相似的存在。

  而他也不知道對楊戩情感的重量。他無法毫不遲疑地說愛,但說喜歡好像也不對,喜歡的刻度太少,而愛,對他而言也未免太不必要了。

  或者,他不該去想著意義,因為意義是附加的,其實本來是什麼都沒有。如果他能不想意義,也不要想這樣有多愚蠢,不去在意,把一切繃得緊緊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放鬆下來的話,說不定還能做到吧。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連這樣的一個夜晚和清晨,都是不該有的。與殷的最後一戰都要到了啊。他不知道自己對妲己有多少勝算,同時也不明白,張奎離開時說的那句『小心紂王』的真正意義。他不想,一點也不想再失去任何同伴了;就算是這種時候,他也在想著怎樣才能把犧牲減到最少,怎樣才能不流血得到勝利?

  跟這一切又一切比起來,楊戩對他的意義就真的小了很多,小到有時候就算忘卻了也不會驚訝。只是,他同樣無法直接說『沒有意義』,因為在某方面對他,還是存在著而且有必要的……

  從無夢的沉睡裡緩緩清醒,他張眸就看見楊戩(似乎每次都是他比較早醒)溫柔地在對他微笑道早安,聲音表情裡好像在對他說『不用擔心』的樣子。一股舒倦感緩緩漫延擴散,他從鼻間呼出一口慵懶的氣息,以掩飾住自己想笑的情緒。

  沒有意義的事還多著呢。再多一項也沒有什麼差別,對吧?

  「早安。」

(END)

後記

  好吧,沒有意義的一篇文。(^^;;)

  內容很簡單,不管是同人小說或者同人誌都常見的、非常古典(笑)的題材,可能到了連看都不想的地步了吧?但這是我一直想寫的,時間上是,情感上也是。雖然純然出自衝動。bb

  此外這篇文可說是追著靈感跑的,怕修改太多會失去原本寫的意義(我就會搞出這種事T_T)。所以在品質上……就別跟我計較了吧!(跑)

                     BY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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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太楊〕是夜(全)H by Kuei>


喜歡這文章。^___^

就是那種-我不會表達啦-,很-很-很...對不起我國文造詣太貧乏,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句,就是-很好,完美,我非常喜歡的感覺,請翔殿用你的方式讓它成為更好的讚美句子吧。

愛是什麼啊?我偶爾想起的時候(因為我經常有一堆雜事,我又是會考慮太多的人bb),就會非常非常的疑惑...

我的結論,滿詭異的,就我之前看的一堆小說漫畫電視...愛是有條件性,是很自我的。可是又說愛可以包容一切,不需條件。

有點對立起來了。

...滿頭霧水...(死)

忽然想起竹野內豐演的『網路情人』裡,他在e-mail寫的,『即使發生更親密的接觸,也無法拉近心的距離』(對不起,忘了原文...)

啊啊。真是讓人疑惑呢...

算了,以後再慢慢想-

翎大大的文章給我的感覺很棒,這個...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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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太楊〕是夜(全)H by 翎>




謝謝kuei殿的鼓勵和感想^^////,我想我應該了解妳的意思,因為那就是我在小說裡部分想要表達的東西。

而就和小說裡令人費解、甚至不經大腦思考而寫出來的結局一樣,我也不知道所謂的愛是什麼,尤其是戰場上、甚至是同性、同伴所產生的感情究竟是否有意義、是否值得信任一般,是個無解的謎。

可是那個謎是否重要呢?也許,其實並不。在熱戀的時候不會想這些,分開後更沒有想這個的必要。

我沒真正談過戀愛,所以實際上是,我也不知道。正確說來,「是夜」只是這個謎裡,一個不怎麼成功的試驗而已。^^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