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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色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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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華秋實,名曰荒色。

*  *  *  *  *

  分明又向華胥見。 

  之間的記憶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一直在無意識中蒐羅遺落的碎片,卻任由以顛倒的花紋橫陳,完全沒有拼湊的意願。

  他的生活依舊。睡眠、三餐、工作,偶爾練習調出新的酒類,重組菜單,在路上尋找甜食。最後回家洗澡,睡覺。他的生活成就了新的秩序,宛如一個模殼,他在殼裡和以往一般填滿它。

  只少了那段記憶。

*  *  *  *  *

  清晨醒來後,發現自己的飢餓。四點三十二……或三十三。

  才睡了一個多小時嘛。

  搔搔頭,拖著身體在空曠的房子裡走。曾經習慣的微亮的房間(楊戩不跟他同床、獨自睡覺的時候,總是會開一個小燈)裡,暗弱的黑自成獨立,咀嚼著未完的秘密,幽幽地吐出吞噬的氣息。

  他沒有再看。

  翻開冰箱,牛奶,幾顆蛋,和小袋的吻仔魚。忽然想念起煎蛋的味道,他挖了出來,打開瓦斯爐,熱鍋、倒油、攪拌、煎蛋。攪拌的蛋液裡散發出生蛋特有的腥味,然後嘩啦一聲,蛋液在熱油裡擴散後,邊緣凝成乳黃,滋咂滋咂,銀魚在稠黃中安靜地橫躺著,裸裼袒裎,眼珠黯黯若寶石黑,深陷銀身,身陷稠黃。

腥味在經過處理後,散發出香味的煙白。

倒了一杯牛奶,他就著魚煎蛋,吃喝起來。

  蛋很快就吃完了。啜飲著牛奶,時間五點零五分。他盯著時鐘,直到秒針擦過「12」。閉上眼,任由身體倒在沙發上,突然地,想起曾經吃過的燒雞。

  那也是楊戩的傑作。

  不懂他吃得不多,卻那般講究──一般的燒雞燒鴨店,總是把肉給切好的來賣。他卻不,偏要店家把要買的半隻雞完整地帶回來自己切,說他們的刀工差,把胸脯肉都切得粗柴了,那樣不好吃。

  只負責吃的他自然不會有意見。但有一次,他目睹到楊戩弄刀的過程──先卸下翅和腿,再沿著骨肉相連的部分把整塊肉取下,然後把皮肉、白肉切得薄薄地鋪排──有些部位的皮還有點酥,每畫一刀,就透出濃濃的香味。那次還看到油脂潤得皮下的肉層滑滋滋的,微微發出光澤。

  買回來的燒雞總是趁著餘溫未退時動手。他說這時候切最好,而且燒雞是醃過的,連骨頭都有香味,不像烤鴨,只有皮有味道。把肉卸下來後,骨架就連同盛著的雞油丟進水裡熬湯,加上粉絲、白菜、豆腐,煮成的湯鍋裡淡香盈繞,微黃裡漾著薄金,又是一鍋。

  真是利用個徹底。他咋舌。但說真的,好吃。

  楊戩聽了笑了。奇怪的是他記得他笑了,卻憶不起那笑的容顏。

  沒有費力去想。他閉上眼,任由困倦領著他入夢。

*  *  *  *  *

  「安多芬是腦中主司鎮靜、溫暖、舒適的物質。它不是激情,不會帶來大悲大喜,卻是穩步趨堅,長久相依的感受。」

  「期盼到落實,只怕不過如此,翻個頁,什麼都沒有了。」

  「不成為目的的唯一方式,就是不做。」

  「所以,暗示可以是點明:不是打開電源的曝光,而是點亮到通明: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夢境的寒冰火焰(或如失眠的人夜聽春雨的「點滴到天明」);黑夜中焚香拜天的那種點,一枚星子照亮整片穹蒼的那種明。」

  他呆呆地看著報紙堆中寫得亂七八糟的紙箋,然後什麼也不想,揉成一團,扔棄。

*  *  *  *  *
  
  普賢和太乙前後似乎對他說過些什麼……說過些什麼嗎?那語句宛如斷木,以不完整的、被肢解的模樣,為他的手掌心,握個死緊。

  獨自一人時攤開來看過。已經乾枯粉碎血肉模糊的爛木裡,只能微微辨認出部分原形。

  看得見的看不見。

  沒有絕對性。拆解無機性的方式,習於可用無用的思考程式。

  他尋找著。

*  *  *  *  *

  後來後來,時間,過了兩個月。

  那天他因故坐捷運去淡水。靠在門邊,無視於身後空了大半的椅子。在車箱裡向外俯視的景色光亮如新,薄煙盈繞青山,柔滑地彷彿隻手可捏碎的果凍。

  因為風的流動,經過的枝葉搖擺著,或者墜落。在臺灣這個四季難辨的島國裡,在非上下班交通尖鋒期的時刻,眼前的色景呈現著一種平靜的富庶與荒涼。就像文字,當看到「四海便當店」的輕忽和「便海店四當」或「店當海便四」的一秒凝眸之異。

而即使有異,在記憶裡的存留度也薄得像夏日下過但倏時蒸乾的腥雨。

  腦子裡奇異地飄過這些無意義的思緒。「劍潭站。」被紀錄的聲音輪流以不同語言(英文,和廣東話……吧?)報出被紀錄的地名;「下一站……士林站。」也報出了下一站的地名。他從玻璃裡看著對面的車門緩緩地被剝開,然後,人往人來……

  就是那個時候,他看到了……楊戩。

  楊戩正看著他。

  隔著玻璃和距離,他凝視著映照出來的,不是很清楚的紫色眼眸……看起來像是蒙了灰的淺藍。頎長的身影熟悉地難以聯想他曾經和這個人交纏過將近兩年。

  他眨眨眼,看到鏡中的楊戩在微笑。

  有個類似合金的微粒撞擊了什麼。腦子裡一個清晰而固執的容像突然黯淡了。

  瞬間空白。

  「嘎──嘎──」

門關上。車子開始滑動。

  鏡子裡被影子所捉攫。他茫茫然地看著楊戩滑動消失,和那溫柔地不與記憶符合的微笑。

  寂寞而哀傷的容顏。

  順從的記憶及時遞送出清晰的影像。他睜大眼,終於想起了那天早上,他從男人那裡搖搖擺擺地回來,因為受傷和疲倦而睡倒在門邊;未失去意識前,朦朧之中,感覺到有人把他攔腰抱了起來……溫暖而熟悉的體溫……

  被抱著仰躺在床上,他感覺到楊戩在動手脫掉他被弄得骯髒的衣服,手法和以前一樣俐落明快。不會吧,這時候想做嗎……腦子裡剛掠過這個念頭,自己已經冰涼無感的唇就被他的輕輕堵住了。

  『你明明可以……拒絕的,為什麼……』

  好幾秒後,嘴唇移開。面對著面,他模糊中聽到楊戩這麼說。習慣性地費力睜眼,他看到的,就是那樣寂寞而哀傷的容顏……蒼白的臉和霜柿紅的嘴唇。他等了自己一個晚上嗎……

  皓紫色的眼眸,是火焰最後的燃燒,即將熄滅前的溫柔顏色。

  ………………

  「士林站。下一站是……」

  他閉上眼睛,虛弱般眼前出現一片暈眩的藥白擊來,帶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尋找最後,只能找到尋找本身。太公望,你什麼都想看,什麼也都想了,你真正看不見的,只有自己而已。』

  太乙搖著頭說。

  『……小望……人類有改變並毀掉事物存在確率的本能……那種東西就是記憶。從以前就是這樣……了,你一直都不願意接受……的可能性……』

  普賢欲言又止地,溫柔的微笑:

  『但我卻……一直放縱你逃避……』


  ………………


  『期盼到落實,只怕不過如此,翻個頁,什麼都沒有了。』

  心臟緊緊的收縮著,一股悲傷的痛楚悄悄搜羅,匯集成刃,在傷口上添加痛覺,終至麻木無感的極致。

  沒有血啊。本能地意識空白,他茫然地望向門外,而石牌站剛過。

  眼中所見的色景如荒墟,燎燒如儀,恍然間他似乎看見什麼回眸了,回以無溫無覺的溫柔微笑。

  也許那微笑是錯覺也不一定。他想著,瞬間遺忘。

  沒有記憶,如是最好。

*  *  *  *  *

  夜幕低垂。

  太公望坐在計程車裡,看著過往的公寓如叢林,閃現微弱的安眠燈光。路燈沉沉的,點燃了黑暗的一隅,幽幽地彷彿投以無言地訴說,以薄弱弔念向晚。

  而不遠處,高樓的百眼燦亮著,眼高於頂般向夜空示威。

  「這麼晚在外面實在很危險吶……」剛剛逃過飆車族的侵略,看起來老實安份的年輕運將從照後鏡遞給他一個單純爽朗的笑臉(感謝武吉客串):「先生您的運氣真好,載完您我就要回家睡覺了呢。」

  他也微笑。工作後的疲倦讓他說不出太多的應答。

  「沒辦法啊,雖然想賺多一點錢,但是母親堅持要等我回到家才肯睡覺,一點是極限了……」約莫是累了,運將一直開口好維持精神。計費錶旁顯示著此時是凌晨十二點四十一分。「先生家裡有人等嗎?老婆還是爸媽?」

  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影子,白天似乎有什麼重要的事……那是誰?「啊,是啊。我老婆在家裡等呢。女人嘛,都是愛多操心,晚一點回家就囉哩囉嗦的……」順口編出沒有根據的謊言,他讓自己唱作俱佳地露出傷腦筋的、無奈的表情。

  「這樣嗎?可是有人等,就是一種在乎啊。還是要珍惜身邊的人喔。^^」
  
  他聞言微笑。司機先生無法理解(他也不打算說),在這個十二點四十五分的時光頂點,他急著要回去的,是和這個繁華的城市相同的荒寂空間。

  而那曾經駐留,掠過記憶的影子,已然淡去。

(END)

後記

  完成了。特別短、寫得非常費力、而且唯一沒有H的最後一回。

  想說的已經送進了小說裡,所以無話可說。總而言之,這是一場試驗,一場還不知道成功失敗,也沒有絕對意義(我心中有我的意義,不過對讀者來說也許並不是)的作品。

  終需要經過的歷程吧。大概。

                         By 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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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by 殘魂>


等了好久終於看到完結了^^

佩服是因為,明明是相同人物,
卻可以不停被賦予不同時空的靈魂,
而不至於匱乏枯寂.
畢竟楊太同人小說多不勝數.
改變,還是必要.

以小說來記錄生命中的每一階段,
也是一種紀念^^
翎殿的小說一直有很真實的味道,
總是讓我像是活生生體驗另一段生命,
大感謝~

PS.都沒機會謝你給我的"水龍吟"
我有很認真的看喔~!
有些東西還是要有所了解才會更放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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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新 by 流井>


看了很多楊太的小說,對於他們倆人,流井卻從來沒想過『分手』...(心裡小小的抽痛一下^^b)
一直都是以希望他們能幸福的心情去看他們,所以當然就不會意識到這一部分,也或許自己在潛意識間去避開這個想法,但無論如何,雖然最後被嚇了一跳(......),以欣賞的角度來看,的確是很棒的文學作品^^
(有點自己什麼都不懂卻大放厥詞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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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流井殿的意見^^ by 翎>


「荒色」其實還不算文學作品的,流井殿的稱讚是對它太過抬舉了。^^;;

不過,寫這篇的結局時我也確實掙扎了很久……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想像中最接近真實的情況。

很高興看到流井殿的意見^^請不要說自己大放厥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