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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櫻之魂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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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糟糕的一種誤會,是明明為所愛的人著想,最後卻把善感的兩個人逐漸分開的那種誤會。

  ……直到擁有過的流失,無可挽回。

  *  *  *  *  *
 
  「好像氣色比前幾天好很多了。」

  坐在太公望的床邊,邑姜關心地看著半躺在床上正在大塊朵頤甜食的『病人』。

  「碎碎泥多干心,哦侯喜丟了。(謝謝妳的關心,我好很多了。)」不改邊吃東西邊說話的習慣,太公望一面回應問候,一面努力嚼著微溫香軟的酥餅,一面還要露出與平常無異的無賴笑臉;不過因為力不從心,少許的棗泥餡和大量的餅屑就這樣從嘴角和手中掉在床被上,在淺藍色的被面上自成花色。

  「望,請你注意一下這是我的床好嗎?」楊戩端來了特製的花草水果汁(現在身體未癒,不能喝茶),照例地無奈道:「你這樣會和螞蟻共枕的。」

  「物以類聚嘛,沒差。」好不容易把手中的酥餅解決,又接過果汁喝了一大口(楊戩急道:喝慢點!)後,趁著空隙笑嘻嘻地回道,並且伸手再度拿了一個酥餅,津津有味地大咬了一口,續對邑姜道:「妳不是有孕在身嗎?阿發竟然會讓妳出來?」最近姬發護妻的程度讓他成為村內最新的笑柄。

  「他在外面。是我把他趕出去的。」邑姜淡道,一抹羞色微從面龐掩映。

  「咦?妳來探病,為什麼要把老公趕出去?」太公望佯裝無知道:「難道我們要談什麼他不能聽的事嗎?」

  邑姜突聞此言,愣了愣後,不由得舒了口氣,淡淡一笑。「果然瞞不過你,本來我還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呢。不過,西林居民的事情很抱歉,我也沒想到對方會這麼激烈,甚至傷害了你。」

  「傷害我的事情無關緊要;不過,如果不把這個事實搞清楚,恐怕會被傷害的人更多。」太公望正色道,口氣意外地嚴肅。「為什麼當初不把事情說清楚?」

  「為了公平。」邑姜很輕很輕地嘆了口氣。「西林居民太變化莫測了,而這裡的人卻居多選擇排斥……雖然我也很想公平解決,不過,我已經因為曾經任過裁判長多年,必須站在桃源鄉『人類』的立場,所以……」

  「所以妳才會以懷孕為理由辭退裁判長的職務,好讓我跟楊戩以新任裁判長的身份和西林的立場,來幫忙解決此事是嗎?」太公望打斷邑姜的話道。

  「……對。你果然發現到了。」邑姜露出無奈的讚許微笑。

  「好,那在說明『人類立場』之前,請先告訴我……」不由自主地看了安靜的門邊一眼;方才楊戩為了幫他把熬好的藥端來,已經暫時離開了房間。「這件事為什麼要拖楊戩下水?」

  太公望難得尖銳的語氣令邑姜一愣。好半晌,她才頓了頓,略顯困難地回答道:「雖然我們有我們的理由,不過,這事關楊戩的隱私,我想還是讓他來告訴你比較好。」

  「我了解。那,希望妳答應我一個請求。」凝視著邑姜的眼;那種認真的、充滿威力的眼光令邑姜瞬間驚怔:這個人是太公望嗎?「我希望妳能幫我,不再讓楊戩牽涉到這件事裡。我答應妳一定會把這件事解決的。」

  「不行。」淡淡的回答,但成功地打斷了緊繃的氣氛。指絃重張,楊戩推開房門進來,手裡拿著藥碗;隔著邑姜,紫色的眼眸深邃地注視著太公望的臉孔,續道:「這件事我本來就該牽涉進去,所以望,你不要為難邑姜了,因為……」

  「楊戩……」邑姜想要開口,楊戩卻用手勢阻止邑姜說下去,同時把藥端了過來。太公望靜靜地看著楊戩與平常無異的端碗、放蜂蜜、攪藥、吹氣的動作,然後把碗遞給他。在交遞的時候,楊戩垂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非常複雜而且疏離;那種陌生的眼光令他的心驀然絞了起來,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無意識地將碗就口;苦澀的藥汁從舌腔滑入喉間,理應是溫熱的,但此時的他沒有任何感覺,全身的神經,都繃緊著等待楊戩下一句話的解釋……

  「因為我原本該是西林居民的一份子。我不是人類,而是半妖。」

*  *  *  *  *

  聲音在瞬間凝凍了。

  太公望喝完了藥,不若平常齜牙咧嘴的模樣,一雙碧眸只是沉靜地來回逡巡在邑姜和楊戩之間。邑姜半垂著眼,似乎在考慮接下來解釋必需的程序;楊戩卻不看他,坐得遠遠的,眼光不知飄往何方。

  「所以邑姜才會拜託你,是嗎?」

  遲遲地、有些低啞地開口了。在方才絕然的靜寂裡,就像有什麼堅硬的異物插進了鬆軟的保麗龍盒般,乾乾沙沙的,非常突兀空洞的聲音,甚至不像在「說話」,而是空氣磨擦產生的錯覺,在瞬間就被時間的流沖走……一樣的不真實。

  剛聽到『我不是人類,而是半妖』這句話時,腦子裡亦充滿了那種……不真實的空洞。但不驚訝,而且立刻就吸收了這句話代表的初步意涵,以及一種往日堆積的疑惑,解開的恍然:啊,原來是這樣子,難怪。

  他不在乎這個事實可能會帶來的嚴重性,甚至坦白說,此刻的他還無法集中精神去聯想這幾件事有什麼必須的關鍵和關聯;他在意的是從方才楊戩的態度:自從上次他說了『要把知道的告訴你』以後,無意間逐漸疏遠的態度。

  後來還是楊戩照顧他。但他逐漸感覺到有什麼細微的東西不對了──避免正視他的臉,也避免碰觸到他;雖然溫柔依舊,但他就是能感覺到……疏遠。

  有一種疏遠是惡意的,從那種惡意能夠感受到『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強烈暗示;雖然傷人,但只有被疏遠的人會受傷;但楊戩的卻不是。他的疏遠,是一個血流不止的儀式,忍著痛,一刀刀從心裡剮除剔淨的、時又絕決、時又茫然遲疑的過程,像想死又不能捨生的人,腕上縱橫交錯、深淺不一、無法
狠下心來割斷血管、卻又無力停止這樣重覆動作的──

  凌遲。

  他很想阻止,很想很想,想要告訴楊戩一切會沒問題,想要告訴他如果他不在意他破碎零落的一切的話,他希望能跟他在一起……但他找不到機會。那個機會不是獨處的機會,而是那種想要把一切坦白,然後進行抉擇的勇氣;但每次他想抓住他開口的時候,楊戩流露出來的那種「哀傷」的疏遠,就會逼退他,把他逼到原點去。

  然後,他也跟著害怕、不確定了起來。才會想要背著楊戩,要求邑姜把事情交給他負責──因為他想保護他;但從楊戩的反應,他……是不同意他的做法,所以在生氣嗎?

  為什麼楊戩會想要疏遠他?他幾乎不敢想下去。心跟著楊戩的自殘而一起千刀萬剮之後,墜落無跡。

  他的胸口空空蕩蕩的,失了神魂、無主飄蕩的感覺……而曾經的默契也跟著化之無形。這種痛苦的感覺使他恨起了那個『吻』……如果沒有那個意外,他們沒有機會發現自己的心情,是不是就不會連「朋友」的關係,都給賠上了?

  還要下什麼注才能贏回來?他不知道……

  「……太公望!!」

  邑姜的聲音突然把他拉回了神智。太公望一怔回神,正好感覺到楊戩的眼光剛從自己的身上飄開。

  「我剛剛在解說,你有在聽嗎?」

  平心靜氣的問句,裡頭蘊藏著關心。邑姜烏黑的眸子沉然而溫暖地注視著他的瞳孔。「你還好嗎?如果不舒服的話,就下次再說,不急的。」

  「……不。我沒事,只是有點恍惚而已。」略微失神地看了一眼楊戩刻意逃避的側面,太公望輕吸了口氣,努力地露出微笑道:「妳說吧,我在聽。還有楊戩,你別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吶,你可是絕對逃不掉的喔!」

  「……不專心的人是你吧,而且我又不是你。」笑謔道,瞬間轉換的表情令太公望的心底……更加空洞;曾經燃起的熱情在這一瞬間,徹底抽成真空,滅了。

  也許是他判斷錯了;他現在才發現,楊戩竟然有這麼好的演技,和這樣陌生的表情……而以前他自以為懂得的,其實裡頭有幾分,才是楊戩的真實?或許他太有自信了,或許他……

  根本就是自己在一廂情願……

  看著兩人都心不在焉的樣子,邑姜在心裡嘆了口氣,只能努力地,用最簡潔扼要的句子,把全部事情的前因後果都說出來。

*  *  *  *  *

  失蹤事件。

  已經不只一次,桃源鄉的居民在西林的附近失蹤。由於次數太過頻繁,而且失蹤的人後來就沒有再出現過,甚至沒有屍體;故而種種臆度和流言,就這樣逐漸地散布開來。

  桃源鄉的進入要憑運氣,但出去卻要得到允許,而且不是想要出去就能出去的,所以『從入口走出去』這種可能性就直接被否決了。而重點是『西林』這個地方。

  「西林就如太公望已經知道的,是半妖的居住地。對桃源鄉的人民來說,最直接的想法就是被半妖吃掉了……所以他們要求,要把半妖趕出桃源鄉。」

  「……半妖會吃人嗎?」太公望努力集中精神,直接切入核心。「畢竟所謂妖怪吃人是傳說,沒有親眼看見是不能當作事實的。」

  「會。半妖和妖怪一樣,都會吃人;會吃人的妖怪,通常是原形是肉食的動物;或者是在修鍊的過程,誤信了什麼偏方或祕笈,以為吃人可以增強力量;再有一種可能,就是嗜殺的天性;這種妖怪殺人只是為了樂趣,不是生理的需要。」打斷了邑姜要解釋的話,楊戩淡淡敘道,臉上帶著嘲諷──分不清是自嘲,還是嘲人的──微笑。

  和西林裡的婦人,相似的、防備的、甚至是「敵意」的表情。太公望驀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抽劄。

  「……是的。雖然不是所有的半妖和妖怪都會吃人,不過,有這樣的妖怪卻是事實,尤其是我們找不出證據──既不能證明西林居民有吃人,也無法證明他們是清白的;尤其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依舊有人在西林附近失蹤。所以桃源鄉的人民非常生氣。」

  「我問過西林的居民,他們否認有吃人。」不敢再看向楊戩,太公望深吸了一口氣,把一切雜念排除在外,冷靜地道:「為什麼桃源鄉不願意直接和西林居民溝通看看呢?也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不是嗎?」

  「你想得太天真了。半妖因為大多力量薄弱,所以只能在隱密的地方集居,用『蠱』和『幻』來自衛。半妖和完全的妖怪不一樣,是由人類和妖怪生下來的孩子,大部分都被『進化』所遺棄,是那種必須沒有天敵的情況下才能生存下去的生物,因此才會隔絕在西林這個天然特殊的地方。」楊戩接口道,語氣非常淡漠。「對於人類而言,只有一半人類血統的半妖不是人,是『妖怪』;但對妖怪而言,半妖有一半人類的血統,力量又不足,所以也不被視為『同伴』。換一句人類的話來說,半妖就像是被父母、天地所遺棄的孤兒一樣,能夠長成、自然老死,都是『恩賜』。」


  「所以現在最危險的,是西林居民對吧?」太公望道。為了掩飾受傷的情緒,他也收起了平常嘻皮笑臉的模樣。

  「就是這樣。桃源鄉的其他居民要求到西林居民的住處搜查;現在他們不知道,但當他們知道西林居民只是『很弱的妖怪』,武器又不足以懼的話,西林這個地方就會不知不覺被其他居民所占領;而不管原先有沒有那種意思,半妖都會滅亡。」邑姜解釋道。

  簡直就像自然生態的縮影啊。太公望心裡想著。從古到今就一直在做的事:開發、繁殖、破壞;然後把原先的自然居民消滅。

  確實,西林居民唯一可以依恃的,只有西林這個特異的天然保護系統,和桃源鄉居民因為對西林居民的無知。如果讓那些半妖失去了這兩個憑仗的話,即使半妖不是『進化的孤兒』,恐怕也會毀滅……這種事他在『那裡』知道得最清楚了,連力量中上的妖怪都能被人類弄得求死不能,何況是脆弱的、被遺棄的半妖呢?

  「所以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在不用打擾西林居民的情況下,找出失蹤的真正原因,好讓桃源鄉的居民心服。」邑姜道。

  「那妳呢?」太公望凝視著邑姜:「妳為什麼要站在西林居民這邊?桃源鄉的規定就是禁止傷害,而如今都已經確定的失蹤,雖然妳必須支持人類的立場,但妳為何要保護西林的居民?難道妳不怕妖怪嗎?」

  「我不怕。我知道西林居民、還有半妖比較接近事實的狀況,而且……」邑姜淡淡地笑了笑:「有人拜託我,要我保護西林居民,所以這是我應該要做的。」

  「好。那我大概就清楚了。不過就我剛剛提的要求,我希望這件事交給我一個人就好,不必……麻煩楊戩了。」

  「為什麼?」邑姜聞言訝異道,她還以為……「這件事事實上是要你幫助楊戩……因為他是屬於西林居民這邊的人。」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希望讓我一個人來。我是人類,如果由我來查出來的話比較容易取信於他們。」

  「但是除了少數人之外,沒有人知道楊戩是半妖……」

  「我想雙方衝突大概是不可避免。」太公望迅速打斷邑姜的話頭,續道:「到那個時候,楊戩的真實身份大概會被公開;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謹慎一點的好。何況他這幾天為了照顧我,已經很累了……還是讓他休息一下吧。」

  理由太牽強了……邑姜回頭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戩。「那楊戩你同意嗎?」

  「…望這樣說也有道理,所以我沒有意見。」清麗的面龐露出飄忽的微笑,楊戩的眸光渙散地看向別處,連聲音都隱隱滲透出冷漠,就和……他剛到桃源鄉時,心門緊閉時的模樣相似。

  「……既然楊戩同意,那我就沒有意見了。打擾太久,我要回去了。」在這種氣氛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邑姜只能站起來表示要離開的意願。

  「嗯,那就下次再聊囉。講了這麼久的話,我也累了哩。」伸了伸懶腰,已經褪去方才嚴肅的表情,太公望現下的模樣就像一個玩累了想睡的小孩子。

  「請等一下,讓我送妳出去吧。聽姬發說妳害喜害得厲害,身體很虛弱,還是把妳送到姬發那邊比較好。」

  「那就麻煩你了。」因為是事實,邑姜也就接受了。

  只見楊戩走了過來,從懷裡掏出一枚果實,細心地剝了薄皮後遞給太公望,然後幫他理理枕頭,蓋好被子。後者含著果實,睜著眼凝視著楊戩,好半天才細聲開口道:

  「你在生我的氣嗎?」

  「……我沒有生氣,不要胡思亂想,睡一覺吧。晚上要換另一劑藥,會比現在吃的更苦噢,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次就算欠了你,要吃什麼藥我都認啦。只要你不要忘了給我帶甜食就成了。」太公望露出一張愁眉苦臉的苦瓜相。

  「你知道就好。乖,好好睡吧。」輕笑了一聲,原本想要伸手撫弄頭髮的動作在未成形之前就收了回去,楊戩放下簾帳,回頭對邑姜微笑道:「讓妳久等了,走吧。」

  「……嗯。」

  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不對勁,但……

  她就是能感覺到在他們之間原本的某個牽繫,正以一種細微的聲音崩裂毀壞……

  待門關上以後,太公望看著逐漸遠去的背影,然後,靜靜地把頭埋進被子裡,無意識地數著稀微可辨的腳步聲。

  很久很久,所有的聲音都落成了塵埃;只有床上鼓起的水藍色絮被,微微發抖。

  被子裡,斷斷續續地,傳來了抑制的抽泣。

(待續)

後記
  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樣彆扭的情況……(bb)不過,也許我想寫的就是這樣子吧!

  還是慢慢來比較好。^_^
                         by翎